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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06月29日
我的故乡戏剧情缘
□ 叶云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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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故乡新叶村原属兰溪县,1951年划归寿昌县,后并入建德县。从文化渊源和生活习俗方面来看,新叶跟兰溪更为接近。从我记事起,每逢节日庆典、庙会开光、迎神赛会,新叶村及周边诸村,总是演戏不断。演得最多的是现在叫婺剧的金华戏。金华戏又分为“高腔”“徽班”“乱弹”“三合班”等几种,“三合班”兼演“高腔”“乱弹”和“昆腔”。在民间,尤以“三合班”最受欢迎。而在我们新叶村,演得最多的还是自己村里的昆剧团。金华、兰溪一带的昆曲,虽然被有些人贬称为“野昆腔”,但在演艺业内,却始终奉其为浙江戏剧界的圭臬。
以前,新叶村周边十几里地的范围内,原有好几个昆曲剧团或坐唱班,比较有名的如伍家圩的昆腔班和上吴方的昆腔班,但到我能记事的上世纪40年代中期,这些昆曲剧团或坐唱班都还在。他们中的一些主演或正吹被我村昆腔班请来当老师。我曾见到过的伍祝庚和方初明老先生就是其中的两位。但凡新叶昆剧团在村里演戏,这两位老先生必定被请来临场指导。
昆曲式微的原因,也许是曲高和寡吧,但为什么其他农村昆剧团难以为继,唯独新叶昆剧团得以幸存,且有壮大之势?我想,首先是与地缘文化有关系。新叶村民几百年来注重“勤耕尚读”,耕读并举已成为一种民间风尚。多数村民虽然并不富裕,却舍得掏钱凑份子延请外地老师来教戏;他们还觉得把孩子送去学戏,家长更放心。
谈到学戏,不可不提一位对新叶昆曲有特殊贡献的老人,他叫叶缉熙,是新叶昆曲第三代传承人叶昭标先生的父亲。他本人并不唱戏,却和他的老伴汪氏一样酷爱昆腔,近乎痴迷。从上世纪30年代开始,他并不宽敞的家就成了昆腔班“拍曲”(现代人称“排演”或“对台词”)的场所,这一“拍”竟拍了二十多年。每逢“拍曲”的日子,两位老人总是早早烧上一缸茶水,侍候参加“拍曲”的人到深夜,从来没有流露出丝毫的厌烦情绪。那时的农村,照明靠青油灯,烧水靠山上砍来的柴,煮饭饮用的水得从三四百米远的井里去挑。有人给他算了一笔账,仅每天烧水的柴和点灯的油,一年下来都得几个大洋。从外地请来的教戏先生,一般都住在他家,供茶、供水、洗涤衣物自不在话下。可以这样说,没有叶缉熙一家的无私奉献,便没有新叶昆剧团的存在和发展。上世纪30年代末,兰溪伍家圩昆剧团解散,新叶昆剧团打算将他们的一批行头、箱盔接手过来,对方要价40块银元。这对于农村业余剧团来说,无疑是个天文数字,于是村里头首们决定由村民自愿捐款筹买,叶缉熙家当即带头捐了两块半银元,在那个年代,一块银元可换六担稻谷。
有了演戏的行头和盔箱,新叶昆剧团如虎添翼,开始走出村门,到兰溪、寿昌、龙游、建德一些乡村和戏院演出。随着知名度的提高,倒逼着昆剧团不断排练出新的剧目。到上世纪40年代中期,新叶昆剧团已经步入颠峰阶段,演员阵容不断壮大,各种角色门类齐全。除农忙季节外,长年基本上在外地演出,涌现出一大批优秀演员。
正当新叶昆剧团蒸蒸日上、方兴未艾之际,金华戏却以其通俗易懂、好学好唱、场面热闹的特色,在广大乡村呈燎原之势,业余或半职业剧团如雨后春笋,仅新叶周边地区就有七八个之多,演员人才辈出,比较有名气的如樟坞剧团的“和义老生”;龙游的“纠头花旦”,即后来的浙江婺剧团团长周越先。这两位都是当代婺剧的开创性人物,为婺剧的传承发展起到承前启后、发扬光大的作用。“和义老生”是我们邻村樟坞剧团的主角兼教师,他也曾来新叶昆剧团指导演出,并带来剧本,导演了《祭新台》节目。
乡村金华戏的发展,既给新叶昆剧团带来了压力,但也给新叶昆剧团以激励。正是由于新叶周边有如此浓郁的戏剧氛围,又有自身的耕读文化传统,加之新叶是浙江少有的单姓大村,有很强的宗族凝聚力,才使新叶昆曲这株幽兰得以幸存,并继续绽放。那时各乡村常有庙会之类的传统节日,这些节日庆典给各地的民俗文化提供了展示舞台。一个村庄的庆典活动往往出现数个剧团同时演出的“斗台”盛况,新叶昆剧团也曾参与过多次“斗台”演出。在众多演出剧团中,最引人注目的还是新叶昆曲团。倒不是它演技特别出众,而是它一枝独秀,周边百里范围内再没有第二个昆曲剧团。在“斗台”演出时,不论哪个戏班出彩,开演敲响第一锣的必定是新叶昆曲团。没有昆曲班开锣,其他戏班只能坐等静候,这是个约定俗成的行规。“昆曲”在人们心中的地位可见一斑。
新叶昆曲团从1938年首次正式登台演出,到1962年封箱解散,历经二十五个春秋,靠的是四代艺人对昆曲艺术的执着和无私奉献,依托的是新叶数千村民的钟爱与支持。新叶昆曲除了继承金昆的艺术特色外,表演方面也有独到之处,动作粗犷而豪放,诙谐却不失庄重,很少有旧社会剧团常有的淫秽狎荡之风。所以新叶村民乐于把自己的孩子送去学戏,为昆剧团源源不断输送后备人才。新叶昆剧团经常演出的剧目有十一个整本和二十余个折子戏,能连演五天六夜而不重复。一般来说,新叶昆剧团演才子佳人的少,演人文伦常、妖魔怪圣的多。有村民戏言,“不重西厢重西游,不演昭君演糟糠”(《琵琶记》中一折子戏名)。剧中人物的善恶是非容易看得分明,比较符合广大农民的审美情趣。如《折桂记》《白蛇传》《火焰山》《通天河》《蝴蝶梦》等,总共十来本戏,新叶人却百看不厌,整整看了二十多年。尤其是一阕《雪里梅》,新叶人叫《哑背疯》,可以说是新叶昆剧团的招牌戏,也是最受各地观众欢迎的剧目。演的是一位聋哑丈夫背着疯瘫妻子,冒着风雪翻山越岭,涉水过溪去行乞的过程。由花旦一人同时演两个角色,上半身是妻子梅娘,演的是花旦身法;中间是半个道具老人;下半身同是聋哑丈夫,演的是老生步法。随着途中险象环生、跌宕起伏的虚拟剧情,配以抑扬变幻的音乐伴奏,演员演得维妙维肖,形象逼真。观众则看得时而紧张得捏紧拳头,时而因化险为夷而开怀大笑。扮演梅娘的叶昭耿在建国后的民间文艺汇演活动中,曾多次获奖。
由于种种原因,新叶昆剧团现已不复存在。第三代演员中健在的仅叶昭标老师一人。几年前他被授予“浙江省非遗文化代表性传承人”称号。第四代、第五代演员仅能演个别折子戏,远未形成气候。当地政府及上级相关部门虽作了种种努力,但终因人走行头空,后续力量无以为继而搁浅。毕竟昆曲是一门古老而典雅的戏曲艺术,不可能一蹴而就的。在现代日新月异的多元文艺冲击下,加之社会普遍存在的浮躁心理,很少有年轻人愿意静下心来学习这门非功利的剧种。要想恢复当年的盛况,恐怕只能是一种奢望了。新近《新叶昆曲精选剧目曲谱》一书出版发行,无疑为这种期待提供了一线契机。作为一个新叶人,欣慰之余写下此文,聊作对故乡戏剧情缘的一点追忆和眷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