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杨吉元

 

 

元和十年（815）秋天，唐代诗人白居易被贬江州司马。那天夜晚，枫叶荻花秋瑟瑟，白居易在浔阳江头送别客人，偶遇一位由京师流落到此的琵琶女，同病相怜，“因为长句，歌以赠之，凡六百一十六言。”由此创作出了著名的叙事长诗《琵琶行》，被人评为“千秋绝调”，传诵不绝。白居易之后的200多年，北宋名臣范仲淹被贬到偏僻瘠苦的浙江睦州府，偶遇一位手艺不凡，因犯过错而被发配到此的御用花吏，有感而发，也创作了一篇凡五百七十四言、堪与《琵琶行》并读的长篇人物记传类歌行——《和葛闳寺丞接花歌》。

睦州，当时又称桐庐郡，郡中有一个名叫陶旻的郡卒，原本是琼林苑中御用的花吏，特别擅长“接花”。据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卷七·驾幸琼林苑》载，琼林苑在汴京顺天门大街，是一座皇家御用园林，苑中大部分地段都种植岭南、江南进贡的名花。接花，指的是嫁接花卉。这种技术唐代就有，到宋代已经发展得十分成熟，广泛应用于嫁接牡丹、海棠、梅花、腊梅、菊花等多种花卉。北宋年间，洛阳牡丹极盛，接花在当时是一门很吃香的技术。“接花工尤著者，谓之门园子，豪家无不邀之。姚黄一接头，直钱五千，秋时立券买之，至春见花乃归其直。”（欧阳修《洛阳牡丹记·风俗记》）“姚黄”为千叶黄花牡丹，是宋代牡丹花的名贵品种。姚黄的一个“接头”就值五千钱，接花工受看重的程度可见一斑。这位叫陶旻的接花工，却不知犯了什么过错而被贬到了睦州。

当时有一个叫葛闳（1003—1072）的人，睦州籍，在外地担任寺丞。也许是葛闳那阵子刚好省亲在家，听说陶旻的遭遇后，同病相怜，于是写了一首《接花歌》，叙述其遭遇，为之鸣不平。为什么说是同病相怜呢？这里还有一段插曲。

葛闳因为治理有功，升任大理寺丞、蒙州知州。蒙州在今广西壮族自治区境内，北宋时属广南西路。葛闳在赴任途径梧州境内的江河时，夫人陈氏偶染瘴疠，这是由于人接触到山林间湿热蒸发的毒气所致的疾病，这在当时十分可怕。陈氏得病后，高烧不退，精神失常而跳江自杀。陈家认为葛闳没尽到保护责任才导致陈氏的死亡，因而从岭南追回二名随陈氏出嫁的婢女，逼她们招出葛闳失责的证据。虽然婢女招出的“证据”没能实锤，且有官员从中斡旋，但陈家仍然不愿和解，坚持为陈氏鸣冤，状告葛闳。受此影响，葛闳被免去蒙州知州，降为“监在京药蜜库”之职，时约在1030年。葛闳受此冤屈，自然无比失意。

睦州府又有一个小官员叫章岷，福建浦城人，与葛闳同年进士，望族之家出身，他勤于吏治，和而有守，惠政硕硕，百姓称颂。章岷在睦州担任推官一职，是范仲淹的同事幕僚，两人一见如故。葛闳写了《接花歌》后，便给章岷欣赏，章岷看了，诗兴大发，便和作了一首（可惜葛闳和章岷《接花歌》均佚失），并将和诗给范仲淹欣赏，范仲淹感慨系之，于是和作了这首《和葛闳寺丞接花歌》。

范仲淹的这首《和葛闳寺丞接花歌》曾被南宋董弅收入其所编的《严陵集》中。据网络资料，题目也作《桐庐郡卒陶旻者，本隶琼林苑，以接花为事，因罪黥送于此。寺丞葛君闳感而作接花歌，幕中章君岷和以相示，因而缀焉》，未详出处。题目很长，但把诗歌创作的前因后果交代得十分清楚。寺丞葛闳，有感于接花工陶旻的遭遇写了一首《接花歌》，幕僚章岷作诗相和。范仲淹说自己是“因而缀焉”，也就是说在两人的诗作后他又接着和作了一首。诗很长，为了方便说明，照录于下：

江城有卒老且贫，憔悴抱关良苦辛。

众中忽闻语声好，知是北来京洛人。

我试问云何至是，欲语汍澜堕双泪。

斯须收泪始能言，生自东都富贵地。

家有城南锦绣园，少年止以花为事。

黄金用尽无他能，却作琼林苑中吏。

年年中使先春来，晓宣口敕修花台。

奇芬异卉百余品，求新换旧争栽培。

犹恐君王厌颜色，群芳只似寻常开。

幸有神仙接花术，更向都城求绝匹。

梁王苑里索妍姿，石氏园中搜淑质。

金刀玉尺裁量妙，香膏腻壤弥缝密。

回得东皇造化工，五色敷华异平日。

一朝宠爱归牡丹，千花相笑妖娆难。

窃药嫦娥新换骨，婵娟不似人间看。

太平天子春游好，金明柳色笼黄道。

道南楼殿五云高，钧天捧上蓬莱岛。

四边桃李不胜春，何况花王对玉宸。

国色晶明动韶景，天香旖旎飘芳尘。

特奏霓裳羽衣曲，千官献寿罗星辰。

兑悦临轩逾数刻，花吏此时方得色。

白银红锦满牙床，拜赐仗前生羽翼。

惟观风景不忧身，一心岁岁供春职。

中途得罪情多故，刻木在前何敢诉。

窜来江外知几年，骨肉无音雁空度。

北人情况异南人，萧洒溪山苦无趣。

子规啼处血为花，黄梅熟时雨如雾。

多愁多恨信伤人，今年不及去年身。

目昏耳重精力减，复有乡心难具陈。

我闻此语聊悒悒，近曾侍从班中立。

朝违日下暮天涯，不学尔曹向隅泣。

人生荣辱如浮云，悠悠天地胡能执。

贾谊文才动汉家，当时不免来长沙。

幽求功业开元盛，亦作流人过梅岭。

我无一事逮古人，谪官却得神仙境。

自可优优乐名教，曾不恓恓吊形影。

接花之技尔则奇，江乡卑湿何能施。

吾皇又诏还淳朴，组绣文章皆弃遗。

上林将议赐民亩，似昔繁华徒尔为。

西都尚有名园处，我欲抽身希白傅。

一日天恩放尔归，相逐栽花洛阳去。

 

《接花歌》没有对事件情境和人物形貌展开详细的描写，而主要通过花吏的自述来实现故事情节的呈现和人物形象的塑造。

开篇六句交代了故事发生的背景，诗人在睦州看到一个贫苦憔悴、把守城门的老卒，知道他是“京洛人”后，便上前询问为何从帝都来此南地，从而引出下文。

接下去便是花吏对自己生平经历的追述：生长于东都洛阳富贵之地，家庭条件良好，从小莳花弄草，后来家财散尽而没有其他的技能，于是成为了琼林苑的一个花吏。为了迎合君王的喜好，他广搜“奇芬异卉”，且不断“求新换旧”。经由他嫁接的牡丹花，如同偷服了仙药的嫦娥脱去了凡间骨肉，非人间所有。于是龙心大悦，花吏也备受恩赐。在这一段叙述中，写自己原来在琼林苑做花吏时的得意，写自己接花的技艺之高，写自己所接之花之受欢迎，还曾因被皇帝欣赏而大受赏赐，凸显了花吏这段得意的人生经历。然而过不了多久，乐极生悲，中途得罪，遭到贬斥。此前的春风得意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背井离乡的孤独憔悴。与之前恩宠荣华相比，无疑是天壤之别。

听完花吏的自述，诗人无限感慨，结合自己的经历，给花吏作了回答。诗人也是遭受贬谪来到此地，与花吏本属同病相怜。但是，范仲淹告诉花吏，人生荣辱不过是过眼浮云，不需过分执著。他又举汉代贾谊、唐代刘幽求为例，他们都有文才功绩，却遭受贬谪。自己成就不如古人，贬谪时还落得睦州这样的地方，当然不必自怨自艾、愁苦伤心。“朝违日下暮天涯，不学尔曹向隅泣。人生荣辱如浮云，悠悠天地胡能执。”这是全诗的点睛之笔，也是范仲淹逆境之中毫无悲伤、犹显乐观的真实写照。

对于花吏，范仲淹不是一味同情怜悯，而是共勉鼓励。当今官家尚俭，花园马上就要废除改为民田了，那些接花技艺又有何用呢？最后，范仲淹向郡卒说出了心中所愿：若有朝一日，朝廷颁恩降诏，放你我归于山林，那么，我们可以一道相逐洛阳，栽花为乐。

这首《和葛闳寺丞接花歌》比诸《琵琶行》的委婉动人、催人泪下，也许略逊一筹，但诗中表现出来的诗人内在精神却让人得到鼓舞。诗中的花吏与白居易笔下的琵琶女遭际相似，《琵琶行》中的白居易听完琵琶女的自述，引发的是“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叹，让人悲戚伤感；《接花歌》中的范仲淹虽然“我闻此语聊悒悒”，但却“不学尔曹向隅泣”，他并不以被贬为可悲可叹，让人心胸放旷。这在“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情感共鸣之外，更增添了一层不计荣辱、进退自得的乐天知命与达观超脱。诗人忠信达观、乐天乐道的形象，以及这一形象背后以天下为己任的担当精神，千载之下，依然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