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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05月26日
严州与徽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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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 骏
严州与徽州,都在钱塘江上游的新安江干流上,水枯水满会牵动两地,可谓是唇齿相依。
水情只是表象,将两地的绵密呈现于世。作为江河贯通、山水相连、人文相近的两处州府,严州与徽州在太多方面表现出了高度相似,甚至包括从古到今的历史命运。
“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古往今来,严州(睦州)凭借清丽脱俗的自然风光,安放了太多远客的漂泊心绪。伍子胥、杜牧、孟浩然、范仲淹、陆游,或为官一方,或途经一时。他们既是云烟过客,也是山河故人。严州的气质中,总有一种洒脱自在,甚至放荡不羁。
河流上游的徽州,神情似乎要凝重许多。徽派民居极具美学价值,但高耸的门头、狭小的窗户、中空的天井,都会给人一种压抑之感。程朱理学就在这样的环境中诞生,盼夫归来的徽州女人也在泛着久远气息的老屋中寂寞相守,直至化作一片片冰冷的牌坊。徽州的命运中,背负了太多的内容。
“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岁,往外一丢。”曾几何时,徽州地狭人稠,种田难以谋生。一代接一代的徽州少年,少小离家,走出大山,赴外闯荡,成为富商巨贾,创造了中国历史上灿烂的商业文明。
徽商之路的起点,或许在自家村口,或者在崎岖的古道。但是他们中的大多数,都会汇集到休宁的屯溪或者歙县的渔梁,沿新安江水路顺流而下,开启跌宕起伏的一生。
那时舟楫慢,他们会在严州停船歇脚,然后继续启程。同样,当他们步入成年,兴旺发达,在逆流而上的归家途中,也会在此路过那座大城。严州的勾栏瓦肆、烟花会馆,都有他们的身影。徽商,在很大程度上助推了严州的繁华。
“一滩复一滩,一滩高十丈。三百六十滩,新安在天上。”彼时徽商的外出依赖水路,徽州的茶叶和木材也需要经水路运出,严州的存在,是徽州商路上最大也是最重要的节点。新安江落差大,险滩多,每一次往返,几乎是以性命为赌注。繁华的严州,不仅提供了驿站,也抚慰了身心。
在同饮一江水的亲密中,严州从饮食到民风,都带有深刻的徽州印记。杭嘉湖的菜肴清淡,但严州菜重油重色,无辣不欢。无论是建德的新叶,还是淳安的芹川,看上去都是典型的徽派村落。沉睡在水底的狮城与贺城,更是与徽州古城一脉相承。
商贸的连接中、人文的互动里,严州与徽州都活出了地域的荣耀。直至一项伟大的工程的开启,严、徽两州的命运才出现了历史性的转折。
新中国第一座自己勘测、设计、施工和制造设备的大型水电站——新安江水电站,选址在建德铜官峡。轰轰烈烈的建设中,人员从全国汇聚而来,铁路从金华延伸而至。人定胜天的嘹亮口号中,新安江在地形最险处被拦腰斩断,千年水路从此终止。
水电站对严州的塑造,是全面而深刻的。整个严州纳入杭州管辖,建德县城被搬至了白沙。千年州府梅城,连降两级,成为一个乡镇。再后来,富春江大坝再起,水运成为严州永远的痛。
于严州而言,水电站的坐落其实利弊并存。水电站为建德和桐庐带来了工业文明的洗礼,直接促成了当地经济文化的跨越式进步。但对于淳安而言,田园成为泽国,三十万移民远走他乡。
对于徽州,水电站或许就终结了过往的水路繁华。对外的主要出路被堵死,工商业发展从此受限,农业社会的古朴特征却被完整地保留。
两地命运的相似,还在于地名的更改。严州的六县并成了三县,并且整个划归杭州,严州从此不复存在。徽州也是命途多舛,绩溪被划入宣城,婺源被划给江西。歙县的州府地位不保,市级行政中心搬到了屯溪。最伤怀的是,为了发展旅游,徽州改名黄山,至少名字中再难听出皖风徽韵。
大坝的阻隔,似乎让严州和徽州从此天各一方,形同陌路。从此,严州与徽州,顺着不同的路径各自生长。后来的几十年里,徽州与临安似乎越走越近。毕竟,由徽入杭,临安是直线距离。杭徽高速的开通,更是让严、徽两州渐行渐远。
几乎两两相忘的时候,一条出其不意的大动脉再次将严州和徽州深度绑定。杭黄客运专线,彻底落定南线,与千年水路平行,号称陆地新安江。
“人行明镜中,鸟度屏风里”,沉寂已久的新安江流域被再次激活,严州再次成为往返徽杭的必经之地。无论产业,还是旅游,两边都打开藩篱,重新握手。杭黄世界级自然生态和文化旅游廊道,沿新安江的路径才是主线,浙江的“三江诗路”文化带与安徽的“新安江山水画廊”再次无缝衔接,沿线的高级别景区,灿若星辰。严州文化与徽州文化,再度交相辉映。老友再次聚首,斗转星移,岁月如歌,彼此都还是当年的模样。
近年来,“恢复严州”“恢复徽州”的呼声此起彼伏,出于对家乡的热爱,人们渴望找回当年文化韵味和家乡自豪,大家都拥有美好的出发点。然而,时过境迁,当年的严州,已经与杭州深度绑定;当年的徽州,也从富甲一方,成为一个纯粹的旅游城市。恢复建制的条件,早已不复存在。
尽管如此,严州文化以及徽州文化,都得到了很好的保留,并被发扬光大。落寞已久的严州古城重新雄起,昭彰着水阔云低的三江口;遗忘在时代风烟中的徽州古城再度闪耀,成为彪炳皖南的区域地标。曾经乘严徽之路上的渡船,要经历千难万险;如今坐在严徽之路的高铁上,来不及喝完一杯咖啡。每一个月满星稀的节日之夜,严州虾灯与歙县鱼灯都会照亮旅人心中那簇归心之火。
新安江水流淌了一年又一年,严州与徽州,是近亲又是近邻,曾经命途多舛,如今携手复兴。严州刻本、徽墨歙砚一同享誉国内文创;干菜鸭、臭鳜鱼,永久停留食客味蕾。世界级的景观带上,严州和徽州,作为不同的节点,找到了各自的存在,也发出了各自的光芒。这种存在和光芒,是历史的绵延,是现实的牵绊,更是崇山峻岭中的惺惺相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