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详情
2025年05月20日
洋尾埠头寻旧迹
阅读数:328 本文字数:3249
□ 沈伟富
上篇
近日去洋尾埠,正是豌豆、蚕豆成熟之季,很多乡民,以老年人为主,从田间地头,带着满满的收获,往家里走。有一老人,肩上扛着一把锄头,手里拎着一只现在已经很少见的竹篮,篮子里装的,全是新鲜的豌豆荚、蚕豆荚。我走上前去帮他拎,初时他还不肯,见我是真诚的,才笑了笑,说了声谢谢。我们一路并行,往村里走去。
老人姓蔡,今年84岁,他说他在洋尾埠住了一辈子,这里发生的一切变化,他都见证了。我指着远处的一棵罗汉松问:“那棵树有点年纪了吧?”他说:“是的,我小的时候看它就这么大了。那棵树原来是我们蔡家花园里的。我也姓蔡,但不知道与他们是什么关系,只知我们是本家。他家是我们洋尾埠上的大户人家,祖上出过一位进士,做过官。他们家里还有学校,小的时候,我还在那里面读过书。课余,我们都喜欢到后花园去,在那棵树下追来追去玩。树上经常有鸟飞来,大的、小的,各种花色的鸟都有。还有一种鸟,尾巴长长的,嘴巴红红的,听说能抓蛇,我们叫它蛇鹰。我们站在树下,昂着头,会看半天,一直看到老师来叫了,才回教室去。”
老人滔滔不绝,讲起小时候的事,好像就在讲昨天的事。我问他,那个进士叫什么名字,他说:“不知道。”过了一会,老人说:“他家还有一个后人,叫蔡昌运,等下要到老年食堂来吃饭的,你问问他。”
我来到老年食堂,刚坐下,蔡昌运就来了。我说明了来意,他一脸不解。旁边的人和我说,他的耳朵不好,听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我只好用纸和笔和他交谈。他说,他家里有家谱,可以给我看看。
蔡昌运带我去了他家。我很快就从家谱上看到,那个进士叫蔡兆辂。
蔡兆辂的故事我是早就听说过了的,他是清咸丰二年(1852)的进士,咸丰九年(1859)被授予嘉兴府教授。可是,时运不济,咸丰十年(1860)四月,太平天国侍王李世贤率部攻下苏州,嘉兴城危在旦夕,知府及一大批官员纷纷弃城而走,蔡兆辂和训导张咏说:“嘉兴城看来是守不住了。但我们都是读书人,从小接受圣人的教导,危难时刻却不为朝廷分忧,做人岂能如此!”张咏说:“城在人在,城陷人亡。永远不做逃兵,更不做俘虏。”
他俩击掌为誓,誓与嘉兴共存亡。他们带领少数不愿逃亡的兵卒,死守在城头。可是,毕竟敌众我寡,嘉兴城很快就破了。太平军涌进城来,蔡兆辂身受重伤,但为掩护守城兵卒突围,他边战边退,一直退到朱彝尊的曝书亭。太平军把他紧紧地包围在亭中。蔡兆辂见兵卒已经突围得差不多了,便一个转身,跳入曝书亭外的水中自尽了。太平军争着跳入水中,割下蔡兆辂的头颅,前去侍王府领赏。
咸丰皇帝得知嘉兴府教授蔡兆辂以身殉国的事,十分感动,亲自下诏,加蔡兆辂嘉兴府同知衔,授文林郎,并赏金头一个,派人送回原籍洋尾埠安葬。据说为防人盗墓,蔡家用了七口棺材同时出殡,分葬七个地方。此事是真是假,不得而知。现在洋尾石屏山上蔡兆辂的墓还在。
蔡兆辂有个弟弟叫蔡兆辐,他在家乡严州也拉起一个民团,配合官兵共同抗击太平军,迫使太平军退出严州城。蔡兆辐本人也被朝廷钦赏蓝翎,并选为严府教谕,后加赏国子监学正衔,获赠“勤慎急公”匾额一块。这块匾一直挂在洋尾埠蔡氏花厅内。后来花厅没了,匾也不知去向。
洋尾埠蔡氏的祖上是福建建阳人,始迁祖叫蔡凌。蔡凌的父亲蔡璧曾任浙江转运使,死于任上,夫人林氏与儿子蔡凌打算把蔡璧的灵柩运回故里安葬。船过严州,因前方有战事,不能前行,母子俩就在洋尾埠暂停,打算待战事平息后再作打算。谁料这一等就是大半年。他们只得把灵柩安葬在洋尾埠的橘山下,母子俩就以守坟的名义留了下来。他们在洋尾埠买下一块地基,建屋居住,还在屋后种了一棵罗汉松,以期蔡氏家道如罗汉松一般常青。蔡氏后人果然不负前人的期望,子子孙孙都恪守耕读传家的祖训。蔡家的这种家风,在洋尾埠一直传承了七八百年。
直到20世纪中叶,蔡家祖宅还是洋尾埠数一数二的深宅大院,那棵高大的罗汉松也是洋尾埠最为亮眼的存在。可是,为了建设富春江水电站,洋尾埠的大部分民众都要移民,有些去了长兴等地,有些则后靠到山边。如此一来,昔日热闹的洋尾埠一夜之间变得冷清了。出生、成长于蔡家祖宅的蔡昌运,离开了洋尾埠,离开那棵有着八百年树龄的罗汉松,后靠到陈家门前对面的半山腰上。
下篇
洋尾埠,旧时叫洋津市,是兰江下游最后一个闹市。旧时的洋尾埠,除了蔡家外,还有阮家、陈家等大户人家,青石板从埠头一直铺到各家门前。江边的古树用遮天蔽日来形容,也是一点都不为过的,人行江上,看到的都是树,所有的房屋,都被参天大树遮蔽了。然而,这一切,都在那个特殊的时代发生了急剧的变化,一棵棵高大的古树被放倒,劈碎后塞进了炼钢炉,而富含樟油的樟树则被人当作提取香精的原料收走,只有离埠头两里不到的一棵古樟幸免于难,原因是这棵树下有座古庙,若砍倒这棵树,势必会把古庙压塌,伐木者害怕会遭不测,不得不放过了它。据在老年食堂里吃饭的一些老人说,那座庙叫“白石庙”,庙里的神披着白衣,人称白石将军。
我查了旧志,在道光《建德县志》上查到这么一条:“白石庙在城南十里,石壁对河橘山下。相传,神为赵成安君陈余……”下面还附有一篇记,是一个姓翁的人写的。大致意思是说:原庙为三间,木柱,后为防水蚀虫蛀,改为石柱。庙神成安君是秦汉时人,叫陈余。巨鹿之战时,被淮阴侯韩信斩杀于泜水边。但不知道为什么要在洋尾埠这个地方给他立庙。可能是这里叫白鸠乡的缘故吧?
我没有查过这个姓翁的作者是谁,他的这个推测倒是蛮有趣的:一个带有“白”字的白鸠乡,立一座带“白”字的白石庙……不过,他在记的后半部分说了这么一段话:“古今豪杰之士,生而为英,死而为灵,万斛泉源,不择地涌出。若桐邑之祀张睢阳,淳邑之祀李西平,俱不可以常情测耶!”意思是说,古往今来,那些英雄豪杰,死后被人当成了神,立庙祭祀他,这就好像泉水,它们不会刻意选择地方涌出。比如桐庐人为唐朝死守睢阳城以拒安禄山的张巡立庙,淳安人为唐朝名将李晟立庙。原因是,这些地方的人特别敬重这些杰出人物,把他们当作保护神请进本地的庙中享祀。
还有一种现象是:在一个聚族而居的地方,通常把历史上他们族中的名人当作保护神,立庙祭祀。比如在严州,凡邵姓人聚居之地,一般都立有乌龙庙,因庙神是宋朝淳安人,姓邵名仁祥;方姓人聚居之地则立有仙翁庙,原因也是庙神是东汉丹阳(今安徽歙县)人,姓方名储,等等。洋尾埠的陈家也算是个旧家、大姓,在这里立白石庙(庙神姓陈名余),是不是这个原因,也未可知。
陈余(又作陈馀),秦末魏国大梁(今河南开封市)人。早年与张耳交好。张耳比陈余年长,陈余一直把他当兄长来敬。陈胜、吴广起义后,两人一同加入起义军,后来又与赵国人武臣一同入赵。张耳立武臣为赵王,自任丞相,任陈余为大将军。一次,秦军入赵,张耳被围,传信陈余前来解救。陈余自觉兵少,不敢前往。张耳怪陈余不讲信义。陈余一气之下,交出将印。从此两人绝交。
张耳投奔项羽,攻入咸阳,被封为常山王,陈余只封了个南皮侯,他心有不满,于是联合齐王田荣打败了张耳,立赵歇为赵王。赵歇封陈余为代王,号“成安君”。楚汉相争,项羽失败,韩信联合张耳一同攻赵,在泜水之畔与陈余展开决战。陈余战败,被韩信斩杀于泜水。这次战役,就是韩信创下的名垂青史的“背水一战”。
司马迁说,张耳和陈余,都是当时的“贤者”。然而,两人为了地位,相争不息,两败俱伤,这都是因为“势”和“利”在作祟啊。清代的郑板桥北游泜水后写了一首诗:“泜水清且浅,沙砾明可数。漾漾浮轻波,悠悠汇远浦。千山倒空青,乱石兀崖堵。我来恣游泳,浩歌怀往古。逼侧井陉道,卒列不成伍。背水造奇谋,赤帜立赵土。韩信购左车,张耳陋肺腑。何不赦陈馀,与之归汉主?”
陈余死后,赵国人十分怀念他,纷纷立“成安君祠”以祀。两千年来,为陈余立庙,相沿成俗,尤其是陈姓人聚居之地,他们把陈余当作本族的保护神,迁居到哪里,就在哪里立“成安君祠”或“陈余庙”。洋尾的陈家当然也没例外,只是他们给“成安君”披上了白衣,俗称白衣将军,也称白石将军,其庙自然也成了“白石庙”。
如今,庙也没了,只剩下一棵千年古樟,孤零零地立于洋尾埠北侧江边的荒草丛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