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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04月03日

清明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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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耀照

 

 

连绵起伏的茶山,绿意盎然的茶丛……

清明时节,茶丛上冒出了无数嫩芽。又到了摘茶时间,茶山上一下涌现了很多人。

山花烂漫,鸟鸣清脆。还穿着厚衣的采茶人,系着围兜,拎着竹篮,散落在茶山各处。遇上熟人的,亲热地打着招呼。要好的,往往会凑在一起,边摘边窃窃私语。而在茶丛过密过大的地方,不走到跟前,根本看不到摘茶叶的人。

天气变化无常,又下雨了。人们马上从竹篮里拿出雨具,穿戴起来。有的是轻便的塑料雨披,粉红淡黄,在茶丛里时时闪现;有的是简朴的雨笠和笨重的蓑衣,让人以为是古人穿越。不一会,头发结成了片,脸上有了水滴,衣服也湿了几块。但这并不会耽误采摘。麻烦的倒是这脚底的黄壤,一遇水就很黏,一下就贴上厚重的鞋底,走路很是费力,更不用说跑上跑下了。而裤管上早已是黄黄的湿泥一片。

春茶贵如金,尤其是清明茶。

清明茶,基本为二叶一芽,有的甚至是一叶一芽。叶片细小而嫩绿,反面还有微细的绒毛。将它们制作成绿茶,拿到杭州、上海等大城市去卖,一斤就能赚百余元。而每到这几天,在村口,凡有采茶人经过的地方,都站着几个拿着小秤收购鲜茶芽的人。

清明节,又是家家户户上坟祭拜先人的时候。村里的墓地,就在茶山的中下部。分散的坟墓,被茶丛重重包围。或者说,成片的茶丛,逐渐让坟墓蚕食。走进茶丛,不时能见到坟墓。石头砌成却没有墓碑的,是较早的。但看到那压在坟上的层层黄纸,还能知道现在仍有人祭拜。大理石砌成或水泥涂抹的,很多是近几年的,高大,有气派。有的墓顶上还存留着花圈,花花绿绿的,很是醒目。路过的人见到墓碑上面的文字,有时会大吃一惊。前几个月还见过的,竟没想到会这么快离世。悲哀之余,想起他生前的音容笑貌,及与自己交往的经历,不由暗自神伤。

清明节,我也走在去祭拜母亲的路上。母亲的坟墓,就在茶丛中间。行径弯弯曲曲的茶山小路,望见不远处在摘茶叶的一个老人背影,不由怔住了:她头发花白,伛偻着腰,穿着蓝衣服,系着黑布围兜——那状貌,那动作,似乎很是熟悉。

像谁?我的母亲!我差点叫出声来。

等那人转身,我便醒悟过来:原来是邻村的嫂子,比我母亲要小30多岁。而她现在的年龄,正是母亲的暮年。她跟母亲一样,身材矮小而结实,动作利索而随意。

“家有清明茶!要带一点吗?”她见我有些异样,笑着问我。

“不了!”我忙摆摆手,快步离开。

可“清明茶”三字,又让我双眼模糊了起来。

在母亲生前,每到清明节,都要做清明茶。

 

 

那年,我家承包了一个位于山顶的小茶园。路程远,地势高,可母亲很是爱惜。每到冬季,母亲便雇人挑几担厩肥到那里,然后自己拿锄头将厩肥分散埋在茶丛之间。到了第二年春季,别家的茶叶还没有发芽,我家的茶丛已抽出青绿芽儿来了。到了清明前几天,母亲就上山采摘第一批茶叶。拿回家后,她就自己做起茶叶来。先是将铁锅烧热,然后将茶叶放上去。马上,冒出一股青烟,然后是噼啪噼啪的响声。这时,母亲单手抓,双手捞,不停翻动着茶叶,直到茶叶变成暗绿色为止。这叫杀青,是我知道的。把杀青好的茶叶拿出来后,母亲就将它们放在锅灶边平滑干净的地方搓起来。搓了几遍,茶叶变得柔软起来。它们自然卷起,软软地伏着。然后,再放在热锅里慢慢烘焙。随着水分的蒸发,茶叶渐渐缩小,颜色也从暗绿变成墨绿色。清明茶就这样做好了。衣服早被汗浸湿的母亲松了一口气,像是完成了一件大事似的。

到了清明节,我从工作单位来到老家。跟母亲上坟,帮母亲干活,陪母亲解闷,一直到第二天才离开。临走时,母亲就递给我一个罐头瓶,里面便是清明茶。

那时,我对母亲的清明茶很是不屑。母亲大字不识,没学过制茶技术。她这样随意炒制,这茶即使原料好,也是粗劣产品。拿到单位后,一直放在寝室里。自己不喝,更不用说拿到办公室跟他人分享。

一天,同事来串门,问我有没有茶叶,要招待一下客人。我忙分了一点给他。客人走后,他当即找到我,很是高兴地说,喝了我给的茶,客人赞不绝口。这么好的茶,可以让同事们尝尝。

结果,办公室也是叫好声一片。原不习惯喝茶的我也学会了品尝。

确实,母亲的清明茶跟平时买来的茶叶有所不同。放进茶缸,开水一泡,茶水一下子变得青绿可人。打开茶杯盖子,袅袅而上的水汽,弥漫着一股清香。尝一下,微苦;两下,清甜;三下,神清气爽。一杯还没下肚,飘飘欲仙的感觉就出现了。

过了两三年,不待母亲发话,我已把做清明茶当做母亲必须履行的义务了。清明节前一个星期要交代任务。清明节回家,第一件事就是问母亲:“清明茶做好了没有?”

“好了!已给你备下了。”母亲的眼睛也一下子亮了起来。

见我拿了清明茶,母亲脸上一下子有了一种因喜悦而产生的光彩,像是初升的太阳照在她脸上一般。而我在办公室泡清明茶时,看茶叶在开水里上下翻腾,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年过花甲的母亲在茶山摘茶叶的情景。为了寻找长势最好的茶丛,她会从茶山的上面跑到下面,从东侧跑到西侧。一旦找到理想的目标,就满心喜悦,双手并采。如是时间紧迫,连下雨天也要上那高高的山顶。

弹指一挥间,母亲已去世三十余年了,我没尝到清明茶也已三十余年。

香烟袅袅,在母亲的墓前升起。近旁,是几株茶丛。它们的根,被我挖过,它们的枝条,被我砍过,但现在依旧郁郁葱葱。这不由让我感叹它们生命力的强大。如今,它们的枝条上又缀满了无数嫩芽。这些嫩芽像是婴儿的眼睛,看着我,看着母亲的坟,看着远山近阜,看着蓝天白云。一切是如此美好。

带着好奇,我忍不住采摘起这些茶芽来。可这对我来说是那么不易,每采摘下一个嫩芽,都跟着老茶蒂。这些褐色的老茶蒂,带密密的几个圈痕,不除去,势必影响茶叶的质量。我便将茶芽放进嘴中,用牙齿将老茶蒂切断。摘一个,放嘴上咬一下,速度之慢可想而知。半小时过去,茶叶只采了一大把。带回家让妻子做清明茶显然已不可能了,我便将这些蘸着口水的茶叶送给了跟我母亲相像的那个嫂子。

离开了母亲的坟墓,离开了茶山。山路弯弯,我趔趄地走着。感到有点口渴,摸一摸口袋,还有几颗茶芽。放到嘴里,咀嚼一下,一股苦涩在嘴巴里延伸开去。我便马上将它们吐掉,青绿的茶汁,落在地上,满是泡沫。

可不管吐了多少次,嘴巴上的苦味一直没有消淡。

这也是清明茶,未受过任何加工的清明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