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详情
2025年03月18日
东津渡口渺烟波
阅读数:432 本文字数:2929
□ 沈伟富
在梅城读书的那几年,我登双塔,攀乌龙,足迹遍及梅城的各个角落,却偏偏忽略了严东关。不为别的,只因那里早已是一片荒野,菰蒲中凫鸭出没,溪色间天垂江晖,实在没什么可玩之处。
如今,我又来到梅城,在新修的龙山书院内坐。闲来到东湖边听湖水拍岸,或登朝京门凭栏眺望。城门外有一座桥——浮桥,是把船并在一起,上面铺板的那种。听说浮桥下还有一座桥,叫佘浦桥,又叫老虎桥,是石拱桥,现在还在,富春江水库蓄水后,沉到水下看不见了。
一个天朗气清的午后,我过浮桥,一直往东,约行五里,有古樟一排列于江边。江风吹来,树影婆娑,自有一番野趣。我在树下觅得一石,面江而坐,忽见江边有一老者在垂钓。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完全是一入定老僧模样。我看了他许久,也没见他回过一次头,只管自己目不转睛地看着水面上几粒红白相间的浮子。
或许实在是坐久了,老者掏出一盒烟,抽出一支来点。因江风太大,点了好几次都没点着,就转过身来,再点。他看到了我,朝我笑笑,又从衣兜里掏出一支来递给我。我说,谢谢,我不会。由此我便和他攀谈了起来。
老者回忆道,我们现在所在的地方,就是严东关。以前这里有一条街,大概有一里路光景长,街面是用青石板铺的,大概是踩的人多了,每一块石板都光滑发亮,而且一天到晚都是湿漉漉的。街上常有人挑水,也有刚从江里或船上来的人,他们的脚上还蘸着水,有的人身上背着一捆湿湿的缆绳,或者手上拎着一串大大小小的鱼沿街叫卖,石板都是被他们踏湿的。那时候自己还小,不懂事,喜欢赤着脚,在光滑的石板上走,或跟在手上拎鱼的大人后面,从街的这头走到那头。后来,自己也学会了抓鱼、钓鱼。
那时候,水没有现在这样满,从街上到江边,要走几十级台阶,而且很陡。在不涨水的季节里,江中间有个长长的沙洲,江水从沙洲的两边往下流。靠近东关这边的水量较大,水也较深,很多船只都停靠在这里,有运输船、客船,更多的是船民自家的小船。还有一种船停在上面一点,不与这些船在一起。那些船上有门有窗,而且都是雕花的,很好看,大家都叫它“花船”。一些客人喜欢到花船上去吃酒。小时候,还以为“花船”就是外面雕花的船,长大后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老者又说,我坐的这个地方过去是码头,梅城人叫东关渡。到江对岸去都从这里上船,过渡过去。渡船撑出后,先用力往上撑,绕过沙洲,直到三江口,再让它顺着水流往下漂,慢慢靠到沙洲对岸的余家。记得小时候在渡船上撑船的是个女子,她的力气很大,手臂很粗,一个人又是撑竹篙又是划桨的,忙得一下都没得空。有一次,我跟大人去对面看戏。一船人挤得满满的,船沿和江水也差不多齐平了。那女子大喊一声:“大家站好了,都不要动!”然后,只见她举起长篙,用力往后一撑,船离了岸,向着水流湍急的江中心撑去。到了对岸,她擦了擦头上的汗,掉转船头,又去接下一批客人。
富春江大坝建成后,水才满到如今这么高。那排很陡的石阶沉到水下去了,码头没有了,渡船也没有了,就连在码头边住的人,也全都迁到长兴等地去了,只留下这几棵樟树在这里,也算是作为严东关的标记吧。
其实,对于东关和东关渡,我也读到过一些相关文献资料。东关渡又叫“东津渡”;东关(严东关),早的时候叫“东馆”。历史上,严州城外有两座馆。位于安泰门外西湖边的叫“西馆”,位于兴仁门外五里的叫“东馆”,都建于北宋,是官方用来接待南来北往的客人的。北宋名臣钱勰曾写过一首诗叫《东馆楼》:“帘影隔朝暾,云低昼尚昏。山形分歙翠,溪色到江浑。日尽天垂幕,歌馀酒满尊。栏干不堪倚,归思断乡魂。”钱勰是吴越王钱镠的六世孙,进士出身,任过地方官,也任过中央官,还奉命出使过高丽(朝鲜)。是北宋的一位重要大臣和外交家,同时也是一位书法家。
北宋宣和年间,青溪人方腊发动起义,攻进睦州城,东西两馆遭到损毁。
南宋时宋都南迁,社会也稳定了,东西两馆得以重建。
南宋淳熙十三年(1186),已经62岁的陆游受命来严州任知州。临行前,宋孝宗赵眘和他说:“严陵,清虚之地……职事之暇,可以赋咏自适。”
陆游在严州,倒亦“奉旨行事”。“潮生东西津,雨暗上下塔。萧萧乱菰蒲,拍拍起凫鸭。吾船虽褊小,尚可著一榻。溪风吹醉颊,高枕堕纱陷。南山浮湿翠,偃蹇呼不答。安得青莲公,杰句为弹压。”(《自东津泛舟至桐溪》)这是他写东馆的诗,细细品味,诗人胸中的那股激荡之情,多少还是能读出一点来的。他身在严陵,心系国是,在严州的三年多时间里,为百姓做了大量的好事、实事,严州人至今感念他的恩德。
元末明初,作为军事重镇的严州,战事频繁。朱元璋派外甥李文忠守严州,张士诚伺机来犯。李文忠派一支小分队出北门,越鲍婆岭,经碧溪坞,翻北高峰,直插张士诚阵后,自己则启东门,直扑张士诚阵,两路合击,败张士诚于东馆野外。
元泰定四年(1327)进士,后又任大明翰林侍读学士的福建古田人张以宁(1301—1370),路经严州,夜宿东馆,吟诗一首:“泊舟新安口,月出溪南峰。红灯照窣堵,绿水开夫蓉。李白题诗处,何人继其踪。”诗题为《夜泊东关》,自此,“东馆”“东关”混用或并用。
严州发展史上的第一高峰期是宋代,第二高峰期是明清。前者主要表现在文化上,后者主要表现在经济上,徽商是其中推波助澜的中坚力量。地处新安江、兰江、富春江三江交汇处的东关,也迎来了它最后的辉煌。
清同治年间,徽州人朱仰懋在东关街上开了一家酒坊,生意很是不错。朱仰懋是个既懂中药,又深谙传统文化的商人。他见在东馆歇脚的人大多患有风湿病,那是因为常年在水上讨生活所致。朱仰懋用五加皮、当归等几十味药材,泡制出一种能治疗风湿等症状的药酒,很受客人青睐。他借儒家典籍《中庸》中“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之句,为这种酒取名“致中和”。一些喝过这种酒的人感觉非常好,都会多买些带回家去,送给亲朋好友,这酒的名头就越发响亮了,甚至名扬东南亚。在之后的好多年间,致中和五加皮酒在国内国际屡屡获奖,成为严州的一张响亮的名片。
历史上,特别是明清两朝,新安江上游的茶叶、柴炭等物资,源源不断地运往杭州、苏州、扬州等地。民间有商品交易,官方自然要征税。东馆向有一座楼,呈八角形,故称八角楼。其楼之壮伟,被誉为“严江第一楼”,历代文人骚客也多有题咏。到了清末民初,八角楼上挂起了两块牌子,一块上面写着“严拿偷漏”,一块上面写着“禁止绕越”,萧杀之气溢于牌表。楼下江中停着一艘船,上面插着黄旗,告诉过往商船,先到船上来缴税。所以,有人私底下称之为“卡子船”。直到新中国成立前夕,这类船一直都在,只是所属的主儿换了一茬又一茬。
老者掐灭了最后一支烟,准备收竿了,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来,他说:过去,这里有一大户人家,主人姓钱,只是记不起叫什么了。他家的后院有一座很大的花园,我们都叫它钱家花园。花园后面靠山脚的地方,还有一座戏台。演戏的时候,城里人都过来看。抗战时期,江对岸出了个国民党军官,和钱家关系很好。有一次,这位军官回家探亲。他腰里别着手枪,在严东关街上大摇大摆地走着,有认识他的人偷偷告诉他,现在城里来了日本人,你还穿着这身衣索(衣服),当心被日本人抓去。这位军官听后,马上解下手枪藏起来,然后脱去军装,换上便装,打扮成平民百姓,躲到钱家去了……
说完这些,老者收起鱼竿,回城去了。留下我一人,在这排樟树间来回徘徊,好像故事还没听够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