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杨吉元

 

淳熙十三年（1186），陆游除朝请大夫（从六品），知严州军州事，统管一州的军民之政。这是陆游自淳熙七年（1180）于抚州东还山阴老家闲居5年多时间后再次外放任职。正月朝令下达，陆游于二月去临安行在，馆于西湖边上，待孝宗召见并面谕后，直到七月初三才到严州任。

陆游上任严州，已是六十二岁。除仆人外，陆游带上了他最喜爱的、当年才9岁的小儿子陆子遹。可以肯定的是，陆游这次还带上了另一位神秘人物，那就是他的小妾——杨氏。其时，杨氏腆着一个大肚子，已有九个月的身孕，差不多快临产了。

从水乡越州来到山城严州，从闲居在家到重新为官，陆游内心不知是喜是悲。但最让陆游高兴的是，上任后的一个多月，也就是他自己说的“八月丁酉”那天，杨氏为他产下了一个女儿。虽然陆游之前已有七子一女，但老来得女，还是开心得不得了。这一年刚好是闰七月，依时为名，陆游为其取名“闰娘”。因为严州在唐代一度曾称新定郡，依地改名，后改叫“定娘”。其女最小，长得非常可爱，不哭不闹，十分乖巧，陆游又常以小名唤之，昵称“女女”。

这小定娘的到来，给陆游带来了无限乐趣。十一个月的时候，定娘已经长出了两颗牙齿。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周岁时，定娘却得病了，不久便不治而夭亡。陆游悲痛万分，先将女儿安放在严州城北乌龙山麓的澄溪道院，次月才将女儿安葬在严州府城北的小山岗上。

爱女已去，有一天晚上，陆游强忍悲痛，郑重其事地为之写下一篇《山阴陆氏女女墓铭》，以志永念。其文后被收入陆游《渭南文集》卷三十三，曰：

淳熙丙午秋七月，予来牧新定。八月丁酉，得一女，名闰娘，又更名定娘。予以其在诸儿中最稚，爱怜之，谓之“女女”而不名。姿状瑰异凝重，不妄啼笑，与常儿绝异。明年七月，生两齿矣。得疾，以八月丙子卒，菆于城东北澄溪院。九月壬寅，即葬北冈上。其始卒也，予痛甚，洒泪棺衾间，曰“以是送吾女”，闻者皆恸哭。女女所生母杨氏，蜀郡华阳人。

铭曰：荒山穷谷，霜露方坠，被荆榛兮。呜呼吾女，孤冢岿然，四无邻兮。生未出房奥，死弃于此，吾其不仁兮。

 

大家都知道，陆游的第一任妻子叫唐琬。唐琬，字蕙仙，出自山阴县唐氏家族，乃郑州通判唐闳的独生女，祖父是北宋末年鸿胪少卿唐翊。唐琬自幼受父母宠爱，读书不少，知书达理。绍兴十四年（1144），20岁的陆游迎娶了17岁的唐琬。不料唐琬的才华横溢与陆游的亲密感情，引起了陆母的不满，担心唐琬耽误儿子的前程，加之婚后一年未见有孕，陆母遂命陆游休了唐琬。陆游曾另筑别院安置唐琬，终被其母察觉而阻止。不久，唐琬由家人作主嫁给了都城绍兴府皇家后裔同郡士人赵士程。绍兴二十五年（1151）陆沈两人于沈园偶遇，百般滋味浮上心头。陆游望着远去的最爱，在墙上挥笔作词《钗头凤》。后唐琬得知，另作一首《钗头凤》和之，最后郁郁寡欢而终。

绍兴十七年（1147），23岁的陆游与湖湘澧州刺史、蜀郡蜀州人王饍的女儿王氏结为秦晋之好。王氏是陆游明媒正娶的正妻，小陆游两岁，与陆游一共生育了五个儿子，即长子子虡、次子子龙、三子子修、四子子坦、五子子约，另有一个女儿，直到庆元三年（1197）去世，享年71岁。王氏一直勤勤恳恳尽着贤妻良母之责，陪伴在陆游身边，从无怨言，遗憾的是陆游与王氏似乎只是一场没有爱情的包办婚姻而已。陆游写了九千多首诗，一百四十多首词，七百多篇文章，却很少写过王氏，甚至没有提到过她的名字。直到王氏去世时，陆游才写了一篇不足百字的《令人王氏圹记》，记述其卒葬及子孙情况，其中有曰：“呜呼，令人王氏之墓。中大夫、山阴陆某妻蜀郡王氏，享年七十有一，封令人。”但其文仍然未叙名字及出生年月，未有一字表彰其德才，也未有一字流露出哀伤之情。另外写有一首《自伤》的七言古体诗，十二句中只有“白头老鳏哭空堂，不独悼死亦自伤”两句表示哀悼，其他均表达自己年迈多病、决心隐居老死的“自伤”之情，也未有一字言及王氏的贤德和夫妻的恩爱。这一方面可见封建社会妇女地位之低下，另一方面也可见王氏在陆游心目中的地位。

再回到这位小定娘的生母、陆游的小妾杨氏叙述上来。

孝宗乾道九年（1173），陆游49岁，任蜀州通判代理知州事务初至成都。有一天，他投宿到一家偏僻的驿舍，不经意间，看见墙壁上题有一首诗。该诗形意皆好，陆游十分欣赏，便问诗作作者。得知乃是驿站旅馆杨老板的女儿所写，更是异常喜欢，最后将她带回家中，纳为小妾。到家中后，不知何因，并不见容于王氏，终被赶出家门。杨氏女黯然离开之际，便又填写了一首《生查子》词赠给陆游。这个故事见于南宋陈世崇撰写的笔记《随隐漫录》卷五：

陆放翁宿驿中，见题壁诗云：“玉阶蟋蟀闹清夜，金井梧桐辞故枝。一枕凄凉眠不得，呼灯起作感秋诗。”放翁询之，驿卒女也。遂纳为妾。方半载余，夫人逐之，妾赋《卜算子》云：“只知眉上愁，不识愁来路。窗外有芭蕉，阵阵黄昏雨。晓起理残妆，整顿教愁去。不合画春山，依旧留愁住。”

有人发现，这里提到的题壁诗与陆游在蜀时所作《感秋》诗的后半首相同，其实是陆游的作品；《剑南诗稿校注》在《感秋》“题解”中说道：“宋人割裂此诗为绝句，造为游纳驿卒女为妾之谰言，诚不可信”。而后文提到的“卜算子”一词，从格律来说，应是《生查子》。故事也许为好事者所杜撰，其真实性还有待考证。

不过，陆游有一位杨氏小妾，绝对真实，前文所引陆游亲撰的《山阴陆氏女女墓铭》中明确说“女女所生母杨氏，蜀郡华阳人”。陆游所纳的这位“驿卒女”侍妾，从其一诗一词来看，确是一位颇有才情的女子，据说又貌似唐琬。大约也正是这些原因，便不能被正妻王氏所容纳。但其实，陆游并没有与之断绝联系。第二年的11月份，陆游50岁，第六子子布出生，其母即为杨氏。后来，陆游离开四川时，杨氏依依不舍，一直跟随，陆游将杨氏带回浙江绍兴老家。为了避免家庭产生矛盾，陆游与王氏约定，自四川回故乡时，将五岁的子布留在了遥远的蜀地，委托他人代养。直到嘉泰元年（1201）三月十六日，27岁的子布才回到山阴老家生母杨氏身边。此时，王氏早已经去世三年。淳熙五年（1178），陆游最小的儿子子遹出生，其生母也为杨氏。

补充一点，陆游还有一个与王氏所生的大女儿。陆游48岁在四川通州任上时，曾经作《上虞丞相书》给虞允文丞相，极言生活之艰难，其中云：“儿年三十，女二十，婚嫁尚未敢言也。”此书作于乾道八年（1172），书言“儿年三十，女二十”颇有夸张，乃为约数，但据此可知陆游长女比长子大约小十岁，只是未叙其名。这个大女儿的点滴信息，在绍兴三十二年（1162）陆游写的一首《喜小儿辈到行在》中可以得到。该诗讲述了家属追随陆游到都城临安后的情形，其中提到了自己的女儿，曰：“阿纲学书蚓满幅，阿绘学语莺啭木。截竹作马走不休，小车驾羊声陆续。”儿子阿纲练字像蚯蚓爬满地一般，女儿阿绘正在咿呀学语。他们砍下竹竿当马骑，又学着驾羊车不断吆喝，一派小儿女天真烂漫图景。诗中的阿纲乃三子子修之小名，阿绘正是陆游的大女儿，那时刚一岁，咿咿呀呀学说话的年龄。“莺啭”一词显然用来形容小女孩的说话声音，女儿比子修小10岁，比大儿子子虡则小13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