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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09月04日
老 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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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吉元
嫁在老家的姐姐来电话说,前几天那场突如其来的冰雹砸碎了老屋不少的瓦片,看起来这回老屋真的要修一修了。
老家叫荷花塘,处在严婺大道上。村坊的名字很接地气,又颇有些诗意,地名志上说乃因村口的那口池塘里开满荷花而得名,但奇怪的是我却从没见到过荷花,一直以来父辈们似乎也从没人说起过。村坊不大,二十几户人家,其建筑多是徽派风格,也许只是一个僻壤之地,并不富裕,大多是泥墙屋,鲜有砖瓦结构。
小时候,父亲在我们面前常说起当年建造老屋的事,很是自傲自得。应该是在上世纪五十年代末,杨家原先已有的三间低矮茅房太过破旧,再也不能住了。其时,爷爷已经过世,奶奶支撑着全家;伯父经营着一条货船,全家常年生活在水上,往来于兰溪和杭城之间;叔叔还年轻,好像刚结婚不久。如此一来,杨家造屋的重任自然落在了父亲的肩上。选屋基,采屋料,请师傅,之后的开工、上梁、归屋,忙得不可开交。虽然正值困难时期,但一家人勤快和气,一切倒也顺利,杨家新屋告成。
老屋坐落在村坊靠最里面的小山坳里,远远望去,像是一张太师椅,房屋就落座在这椅子上,背靠着青翠的山坡。新屋五大间,外加一厨房,一字排开,颇有些气势;用土夯筑而成,白灰黑瓦,马头墙,在村坊里也算是有派头的一道建筑了。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我就出生在这幢新屋里。五间新屋没有隔断,冬暖夏凉,非常通透,加上奶奶热情好客,一时间,隔壁邻居大大小小常来新屋串门,或聊天,或踢毽子,或掼铜板……满屋喜气洋洋。
一些年之后,富春江大坝建起,兰溪到杭州的航线被阻隔了,不得已,伯父一家便变卖货船上了岸,回到了老家,杨家老屋一下子热闹了许多。树大分杈,儿大分家,这也是很自然的事,最终老屋被分隔成了三大块:叔叔家人少分得一间,伯父家分得两间,我们家分得东头两间。
老屋前面有一块开阔的空地,并不大,没有围墙,便成了杨家大院。院子左右角各有一棵树,一棵是枇杷树,一棵是杏子树,树冠很大,绿树成荫。每到挂果时节,绿黄相映,十分醒目诱人。正月里,春意暖暖,邻居们开开心心地穿上新衣,聚集于此,嗑着瓜子花生,聊着张三道着李四,畅谈着往日的收成和来年的打算。到了冬日,天冷了,邻居们又拎着火熜,围坐在向阳的墙边,谈笑风生;下雪了,我和兄妹们在大院的雪地里追逐着,打着雪仗,一阵阵欢快的童音回荡在老屋前的天空中。夏秋来了,夕阳西下,我们早早地将小方椅、方凳、竹椅、门板什么的搬到院子里,等到大人干完农活回来,一家人围坐着,在布满星星的天空下,摇着麦秆扇,吃着饼,喝着粥。月亮升起来了,伯父躺在靠背椅上,沏一北佬罐浓茶,叼一根黄烟杆,我们散坐在他旁边。伯父见识多,善言谈,在融融的月光下,他天南海北地给我们讲很多很多有趣的故事:牛郎织女相会啦,兰江里茭白船的繁华啦,抗战时期的梅城、兰溪啦……
推门入屋,正面是堂前,里间是厨房。厨房是母亲活动最多的地方,一日三餐,一年四季,母亲似乎有永远干不完的家务活。母亲围上围裙,走上灶台,屋内弥漫起一阵阵浓浓的菜香,而老屋外便升腾起至今难忘的缕缕炊烟。堂前摆设家家几近相同,正对面是一幅伟人画,两边是“听毛主席话 跟共产党走”的对联。下边摆着一张长长的搁几,搁几前是一张红漆八仙桌,桌两边各有一张木椅子。那时没有电视,鲜少有事,更无应酬,晚饭过后,除了伯父伯母过来坐坐闲聊一些家常之外,全家人便照例聚在堂前。父亲靠在椅子上,昏黄的十五瓦灯光照着古铜色的脸颊,他点上一筒黄烟,深深地吸上几口,然后徐徐吐出烟雾,一副十分惬意的神情。母亲整理完厨房卫生,又给父亲泡一杯浓茶,摆在八仙桌上,然后端一竹匾,静静地坐在小竹椅上,或纳鞋底,或织毛衣,或编麦秆扇……做着那个年代女人们常做的手工活儿。
楼上是全家人睡觉的地方,也是我学习的场所。靠窗前,摆着一张五斗橱,那就是我的写字桌。抽屉里摆放着学习用具、各类奖状和玩具纸片,还有我的一些课外读物。我坐在写字桌前,在有些昏暗的灯光下贪婪地翻阅着《苦菜花》《刘文学》《雷锋的故事》,还有很多的小人书。桌前方有一个方形的窗户,透过窗户,可以看到院子里的杏子树、远处飞翔的小鸟,还有天空中移动的白云。我托着下巴,想象着外面多彩的世界,编织着少年的梦想,设想着何时走出这座老屋,走出这一方荷花塘。现在想来,老屋是我生活的所在,是我启蒙的场所,更是我筑梦的地方。
读完小学,再读完中学,18岁那年,我终于如愿以偿,考上了大学。在此之前,我的大哥当兵参了军,表现突出,在部队提了干,后来转业南京成了国家干部。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杨家两兄弟走出荷花塘,成了人人羡慕的居民户,这在老家是一件十分荣耀的事。记得那一天,我将要离开老屋去往杭州上大学,不善言辞的母亲默默地为我准备了简单的行囊。就在院子里的杏子树下,母亲轻声地对我说,老屋旧了,荷花塘太小了,这里的日子太苦了,你走吧,越远越好。老屋前母子相拥而泣、依依惜别的情景,清晰如昨,如今回想起来,不禁潸然泪下。
之后的几十年里,我工作、结婚、生子,一直在外奔波。但是,每到暑假和春节,我依然一定回到老屋与父母相聚。父亲在世时,曾经多次有意无意地暗示我们兄弟俩,老屋旧了,是不是以他的名义再建一套新屋,但都被我们委婉地拒绝了。直到父母去世,他们也没能见到新房建成。后来,每次有机会回老家,我都会到荷花塘边走一走,回到老屋去看一看,尽管老屋早已不再住人,家具已破旧,锅灶蒙上灰尘,外墙的白石灰已经变得斑驳甚至脱落。
有人说,走不出的是老屋,回不去的是时光,剪不断的是乡愁。前些年,特别时兴将老宅修成旧居,甚至改成民宿。好多朋友看了我们家的老屋后,都极力怂恿我去修缮改造。是啊,老屋古朴而厚重,简朴而宁静,悠久而亲切,它记录着我贫穷而又快乐的生活经历,承载着我童年和少年时的酸甜苦辣,安放着永远也割舍不去的亲情和乡愁。四十多年前,我曾经努力地学习,不断地抗争,拼命地想逃离老屋;四十年后,厌倦了城市生活的喧嚣,看淡了功名利禄的虚浮,又似乎梦想回到老屋,回到荷花塘。
那一天,我漫步在荷花塘畔,沿着儿时走过的弄堂,寻找着昔日的记忆。荷花塘边的古樟依旧遒劲苍翠,但记忆深刻的那口古井已弃之不用;原先熟识的邻居房屋已变得稀疏,古朴的房屋有的坍塌、有的迁出、有的改建了新房;我少年时熟悉的大伯大妈有的已经作古,有的甚至已经忘却了我;儿时的伙伴见到我,也如同闰土见到迅哥一般隔膜。
站在老屋前,我思绪万千。枇杷树衰老被砍掉了,杏子树没了踪影,伯父伯母先后过世,叔叔婶婶移民到了遥远的江西,堂哥堂弟住到了村外新居,众多姐妹早已出嫁,五间老屋空荡荡,变得破旧沉寂,全然没有了当年的温馨、喜乐和喧闹……猛然之间,我感到一阵落寞、失望和无奈。故乡是归途,而归途已不再是从前;我怀恋老屋,而老屋的一切却已然变得陌生,我发现自己回不去了。
再过一些时日吧,等待风和日丽的那一天,我一定去清理一下院子里的杂草,重新翻盖那被冰雹击碎的瓦片。老屋的炊烟也许不会再有,而依稀留存在风中关于老屋的那些美好记忆,一定不会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