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最适合听河水的弹奏。

河道，是河水弹奏的曲谱。河道平缓，河水的声音舒缓悠长；河道陡峭，河水的声音雄壮激昂；河道弯曲，河水的声音婉转悠扬。有的地方叮咚叮咚，有的地方哗哗哗哗，有的地方轰轰隆隆。就是同一处，随着晨昏的不同，河水的旋律节奏也会有所变化。没有人知道它能弹奏多少曲子，或是下一秒将弹奏什么曲子。

疏星淡月，清风徐徐，枕着河水睡觉，是枕着天籁之音睡觉，能梦见自己长了翅膀，到了天庭，与奏乐的天神、吟唱的仙女翩翩起舞。

白天，观赏河道，是用眼睛抚摸大地的皱褶。这浅浅深深、弯弯曲曲的皱褶，该有多少传奇的故事积淀。这里，淇水汤汤，曾溅湿过弃妇回娘家的马车。那里，渭水溶溶，见识过姜尚垂钓等待的那份从容。濠水之上，回荡着庄子与惠施那场在鱼之乐的争辩；秦淮河里，响彻着商女令客商销魂的乐音。坎坎伐檀，砧砧捣衣，从远古而来的河水，承载着多少悲欢离合。

河水的颜色多变，那一年四季滚动的色泽也是一首优美的歌。夏日碧绿，冬天澄澈。暴雨季节，夹携着许多泥土，成了泛滥的黄色。而流经不同的区域，呈现不同的形状。缓慢流动着的，像一块不时掀动的织锦。到石崖处，跌落下来，便成了珍珠，开出白色的花朵。浅水期，河床凸出，显露大小水潭。一掀水流，缓缓而来，不知何时消失。丰水期，前簇后拥，滔滔不绝。而那漫堤向东流的河水，又跟亡国之君心中流淌的无尽悲愁，何等相似。

河水基本是柔和的。里面有鱼轻快游动，有水草自由摇摆。河水用它像母亲般柔软的双手抚摸周围能接触到的一切，包括河床底部的每一块石头。有些石头石质坚硬，棱角尖利，但在河水长期以柔克刚的乐音中，也会变得光滑、滚圆，如球一般；有的甚至消磨成细小的沙粒。

河水是大自然的血液。流向哪里，就倾注到那里的土地，为那里的大树、植被，甚至小草运送新鲜的养分。在“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稻半枯焦”之时，它更为心急如焚的农人们送去最大的支援以及心灵的慰藉。这时，那点点滴滴的乐音就变得更欢快了。

从大处观察，河水很少平缓笔直。它一路奔波，一路曲折。大圆弧、小波折、正反S型等，到处都是。而越曲折越显壮美，越迂回越具张力。为此，人们以河水来表现人事，凸显时代的风貌。李白的“黄河之水天上来”，彰显盛唐“八方来朝”的盛大气势；苏轼的“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表现宋人豪放旷达的博大胸襟。而山的巍峨，河的蜿蜒，又构成了领土，成了国家的象征。在祖国受到外寇铁骑践踏时，“还我河山”“重整河山”，便成了最响亮、最振奋人心的高音。

河水奔来，如三四岁的孩子，踉踉跄跄。流去，如离开家乡的老者，一步一回头。而岸上的树，则是河水忠实的守候者。它们或是晚春痴情的桃树，像私奔的小姐一样，将鲜红的花瓣尽数给了书生气的河水，染河水一脸的红晕；或是婀娜多姿的柳枝，站成新娘的模样，依依送别出行的丈夫；或是构树、杨树，成了胡须花白的爷爷，俯下身子一一拥抱孙儿们，并在它们离开时倾听一路的高歌低吟。

一路奔波，一路盘旋，一路整合，河水最终汇成江、汇成海。于是，河水望洋兴叹，见识了江的深度，领略到海的广度。而在大集体波涛汹涌的步伐里，却总能听到源头的叮咚吟唱。那声音，如同舒伯特弹奏的小夜曲，安谧，却令大浪滔天。

天上的云，是河的灵魂。它在如澄江一般的天上飘移，却时时关注着河道，心里牵挂着河水的变化。见到河水少了，就化身为雨，倾泻下来。这时，在各地汇合成的水流，又一次欢腾着，高歌着，注入这挚爱的河道。

河水不舍昼夜地流淌，不舍昼夜地弹奏。它们在流淌中弹奏，在弹奏中流淌。我喜欢亲近河水，聆听河水的声音。因为在我的眼里，河水像是身体里流淌的热血，喷涌着不断前行的泉流，弹奏着生命最美的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