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三，茄子……”

我不喜欢拍照，确切地说，是不喜欢被拍照。

但翻翻相册，里面还是有很多当年装腔作势的相片，包括幼时坐在照相馆里的铁三轮童车上懵懂的样子，包括小学时与妹妹并排坐在江边凉亭里面对相机严肃的表情，包括青年时代背着大大行囊貌似远游的姿态，包括偶尔的剪刀手和喊着“茄子”咧开的唇形……

不喜欢被拍照，是不是不自信的表现？这个问题我也深究了很久，想来的确如是。明明刚才还沉浸在自己的内心世界里，身体的姿态呈现着最放松的时刻，这时候，相机对准了你，于是那些思想立刻抛出九霄云外，身体瞬间戒备起来，似乎要迎合着镜头调整出一个自认为满意的表情。黑洞洞的镜头里，似乎有着最挑剔的目光，让你的思想无处躲藏，总想着找出一件最完美的外衣来覆盖住自己。那个，是你想象中的完美形象。

从前，每当父亲不知从哪借来相机要给大家拍照时，家人立刻认真忙碌起来。奶奶一丝不苟地用手将发丝重新梳抹一番，拉拉衣角再轻轻拍打一下，似乎上面有看不见的灰尘，有时还会翻出一件压箱底的衣服换上，然后整理好表情，特认真地看着照相机。毕竟，那时的相机是个稀罕物，照相更是件神秘的事情，“咔嚓”一声之后，影像便印在了胶卷上，那里有一个你自己看着都有点陌生的自己。

但，往往现实中的照片脱离了想象中的完美。姿态的设置也背离内心太远。

外在的姿态到底离真实的内心有多远的距离？实习那一年快结束的时候，班长带来一台照相机，宿舍的女生相约着要拍一组相片留念。于是买来胶卷，然后开始计划拍照的背景。第一天，我们选择了医院南边的火车站，那边有废弃的铁轨、半人高的草丛，还有夕阳下的寂寥。充满浪漫时空和情调的元素，也充满迷茫和梦想。我们轮流着成为拍摄的主角，踽踽徘徊在铁路上。之后，我们连着几日都在构思自己的形象：远眺遐思的模样、不羁洒脱的模样、田园清新的摸样……我摒弃了牛仔球鞋的形象，借来长裙，将马尾辫解开披散在肩头，在灯光下抱膝侧坐，假装安静沉思———那是我一直向往而不得的淑女模样。拍完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大家都很兴奋地谈论想象着相片的效果，但不知为什么，送去冲洗的照片迟迟没有结果。慢慢地，大家似乎淡忘了这件事，日子依然在医院忙碌的轮转中度过，我也依旧牛仔球鞋风风火火在一路冲行。在实习结束即将离开那座城市的时候，终于听到班长带回来一个消息：照片全没用了。不知道是胶卷的问题还是别的原因，大家也只是一声叹息，谁也没有深究。

我一直想，即便那些照片冲洗出来，我也依然成不了相片上的人。

摄影，却是一件神圣的事。将时空定格，将历史传递。

尤其是现在数码相机的年代，再也不用担心胶卷的张数和费用，可以无限制地连续按下快门，在千百张照片中选择某一时刻的满意。但，那样便是摄影的真谛吗？

摄影家的作品越来越美轮美奂。以前，我经常惊叹：哇，美得跟明信片一样！其实明信片也是摄影的作品，只不过让我这样的外行人看成了理想和不真实。曾经听过一个省级大师级的摄影家的讲座，听他讲起如何为了拍一只翠鸟而在西湖中钉树桩供翠鸟停靠，为了拍群起落的飞雁而雇人有策略地轰赶，因为近景的空虚将园林处的柳树枝摆放在镜头上方……惊叹之余，我却内心起波澜：为了摄影而摄影，是这个道理吗？

有时看到一张照片，为照片的景物感慨赞叹，这时，有那搞摄影的插进来：构图不够精致，逆光啦等等，立刻让人矮了兴致。

忘了从哪本书上看到的话，大致是说：镜头记录的只是花瓣的色泽和盛开，用眼用心观赏却能记住花的香味、看花的心情。我也经常藉此理由出门看景不带相机，尽管大多还是为了偷懒尽量轻松的缘故。

只是偶尔翻看电脑相片或相册相片时，看到摄影留下的记录，让人想起很多不是时时记得住的美丽瞬间，于是深刻感悟：摄影最真实的功能便是记录！

于是，不喜欢拍照的我，偶尔也还是会对着镜头再次装模作样，幸好，现在有万能的语言让我随时展露笑容：一———二———三———茄子。

（介 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