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多年前，我在海防前线某部当兵，适逢三年困难时期，原来能吃饱三餐的部队，也开始发生了饥荒。

为了保证部队能吃饱肚子，保持足够的战斗力，部队决定，每天半天学习或训练，半天开展生产劳动。

命令一下，部队便以连队为单位开展农副业生产。有的开荒种菜，有的养牛喂猪，有的上山挖葛藤根磨淀粉，靠海的部队下海捕鱼。总之一句话，能搞到填饱肚子的东西就行。

那时我在部队机关工作，吃饭却搭在连队。虽然连里没有分配我生产任务，但是，每当我端起饭碗，吃到连队战友生产出来的瓜果蔬菜时，心里总是有点过意不去。于是，我一有空就向分管生产的副连长要求任务。副连长说，你是个学生兵，家又不在农村，你能干什么农活？还是一边歇着去吧！

是呀，我又会干点什么呢？你看我们连队里的小伙子们，绝大多数来自农村，干农活养牛羊，个个都是好把式。而我从来没干过农活，要技术没技术，要力气没力气，就连麦苗青草都分不清。副连长让我一边歇着的话，虽然说得轻描淡写，但在我听起来却十分刺耳，它强烈地触痛了我的自尊心。我想，我总得拿出一点什么来，不然，连里的饭菜我是咽不下去了。

一天傍晚，我独自一人在营房外的小路上边溜达边想心事，无意中发现附近老乡院子里养着几只鸡。一位老大娘把一只母鸡用布头蒙住头，又在尾巴上用绳子捆上几张粽叶，把鸡凌空放在晒衣服的横杆上。那鸡因为看不见外面的世界，一甩头，鸡身就不断地摇晃起来；一摇晃，鸡尾巴上系着的粽叶便发出沙沙的声响，那母鸡又惊又吓，既不敢叫唤，更不敢往下跳。

看到这一幕，我觉得既新奇又有点残忍，便向大娘讨教，为什么要如此折磨这只母鸡？大娘说，这是只孵鸡，想让它早点“醒”过来好生蛋。我又问，那为什么不让它孵小鸡呢？大娘说，家里的蛋一只也不剩了，全换成油盐了。听了大娘的这番话，让我的心里好一阵酸楚。

看到这一切，让我想起小时候见到外婆孵小鸡的情景。每到春暖花开的季节，外婆家的那群母鸡总有几只要抱窝。外婆便把经过一个冬天积聚下来的一大篮子鸡蛋，一只一只地在风罩灯上照过，发现里面有“雄”（即受过精）的蛋，便拿来孵小鸡。我想，我如果有一篮有“雄”的蛋，再把大娘这只抱窝的鸡“租”来，不是也可以孵小鸡了吗？

拿定主意，我便主动向副连长请缨。副连长听说我会孵小鸡非常高兴，还表扬我真会动脑子，随即叫来了司务长，要他给我提供种蛋孵小鸡。

司务长到伙房里为我精心挑选了二十几只准备给病号做营养餐的鸡蛋，并再三嘱咐我要好好侍弄这些蛋，因为这是连里最高级的营养品，千万小心别糟蹋啦。

那时我是部队独一无二的广播员，是个“自由散漫”的兵，连队战士过的是集体生活，而我因为工作性质特殊，在机关办公大楼的广播室里单住。与广播室相邻的一间，是文化用品储藏室，就在这十几平方米房间的一角，让我放进了一只小箩筐。在这只破筐里，我把事先准备好的干稻草填进去，然后在稻草上再铺上一层破棉絮，并在中间摁下一个窝坑，以便放进种蛋和孵鸡。

经过一番精心准备，一个既舒适又暖和的母鸡“产房”就算布置好了，就等母鸡上门做产了。

那时候军营附近的老乡对我们特别好，军民关系如同鱼水一般。那天我又到了那位大娘家，同她商量租借抱窝母鸡的事儿。大娘一听，二话没说就爽快地答应了。她还对我说，咱们军民是一家，别说那租呀、买呀的见外话，部队要什么，只要我拿得出，你们尽管拿。再说啦，这只抱窝母鸡只会吃食，不会下蛋，你们拿去用几个月，还要替我喂着不是？就冲这，我还得感谢你们的一片好心呢！

就这样，不费吹灰之力，我的“孵鸡工程”就开始运作了。

刚开始，母鸡怎么也不肯蹲在窝里，我把它摁进窝，只要一松手，它就往外跳。没办法，我只好对它采取强制措施。我找到一个箩筐盖儿，硬把它盖在里面，并在盖儿上面压上一块砖。这样一来，它总算老实了。

为了给它营造一点温馨的气氛，我还把房间里的窗子用黑布蒙上。不到一天时间，它就在那里恪尽职守了。

在向老大娘借用母鸡时，我也曾向她讨教过如何侍候抱窝母鸡的技巧。大娘告诉我，每天要定时给母鸡放一次风，让它排泄一次，然后喂水喂食；并趁放风的空当儿，给窝里的蛋上下翻翻个儿，以便让各个种蛋受温均匀，将来小鸡出壳时不会早的早、迟的迟，避免母鸡出窝领群又要继续抱窝的矛盾。

按照大娘传授的经验，我十分精心地侍候着这群生灵。就这样，一天天循环往复地过去，时间已过了二十多天，离鸡仔出窝的日子越来越近了。那天，趁给母鸡放风的时候，我拿起一只孵蛋在电灯泡上照了照，发现蛋里竟有了动静，不禁让我喜出望外。待我忙完这天的“功课”，便锁上房门，迫不及待地跑去向副连长及其他战友报告我的孵鸡进展，让他们也分享一番我即将成功的喜悦。

我向大家描述我每天如何侍弄孵鸡的时候，大伙儿也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就像开起了孵蛋经验交流会。

正当大家你一句我一句说得起劲的时候，只见副连长一拍大腿站了起来，给我出了个金点子。他说：“这几天气候较冷，依我看，只要在鸡窝里点上一只大灯泡，让鸡窝温度提升一点儿，小鸡也许会提前出壳呢！”我一听，对呀，到底副连长见多识广、经验丰富，这样的好点子，我怎么就想不出来呢？

第二天晚上，趁给母鸡放风喂食的时候，我小心翼翼地把蛋一只一只地拣出了鸡窝，掀起了那块破棉絮，把早就准备好的、装有灯头电线的大灯泡埋进了鸡窝中间，然后把破棉絮和孵蛋按原来的样子一一铺排好。等母鸡吃喝拉撒完毕，抖抖双翅，伸伸懒腰，活动过筋骨后，心满意足地重新跳进鸡窝时，我顺手把灯泡插头往电源插孔中一插。这时只听母鸡“咕咕咕、咕咕咕”地叫唤不停，好像在对我说：“好暖和呀好舒服呀！”我说，那还不暖和不舒服呀，今天我给你加了个“电热毯”，你再不好好孵出小鸡，还对得起谁呀。

当忙完了这一切，也已到了该睡觉的时候了。我匆匆洗完脚，连洗脚水放在脸盆里也懒得倒掉，便钻进了被窝。

因为太兴奋的缘故，这一夜我就是难以合眼。我想，不久我的小宝贝就要出壳了，这群毛茸茸的小家伙，足有两个班，到时候叽叽喳喳，蹦蹦跳跳，围着人的脚脖子转，谁见了不喜欢？等喂上半年十个月，这些小家伙也就长大了，那时候，蛋生鸡，鸡生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就成了鸡司令了。到那时，我的贡献该有多大呀，说不定还会立功受奖呢。

正当我想入非非，都快乐出声的时候，突然听见一阵凄厉的“呱呱呱”声腾空而起，把我从甜梦中惊醒！我一骨碌惊坐起来，迅速打亮电灯一看，只见母鸡惊恐万状地四处逃窜。还未等我弄明白是咋回事时，又听“轰”的一声，一团火焰推着一团浓烟从鸡窝里升腾起来，直蹿房梁。

不好，鸡窝着火了！惊魂未定的我，来不及多想，立马蹦下床来，首先关掉鸡窝里电灯的电源，然后操起一件棉衣拍火。打着打着，突然发现我的床底下还有一盆未倒的洗脚水，立即端起向鸡窝泼去，只听“嘭”的一声，埋在鸡窝里的那只灯泡爆裂了，火势终于被压了下去……

等我把那些零星小火全都扑灭之后，心神未定的我，环顾了一下四周，只见满地狼藉：稻草灰、破棉絮、污水、一大堆破壳蛋，还有那只受到严重惊吓的老母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