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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11月09日
字民路12号之
老 井
□ 王 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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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城老井林立,数不胜数,每口井,都有自己的名字。通常有点岁数的老宅院中,都掘有私井,而百姓聚居百步之内,必会凿有公井。在自来水没通之前,梅城的居民生活用水,上半城几乎全靠井水和天落水,下半城则多取之于城外大江。故上半城的水井,明显要多于下半城。
字民路12号在下半城,所幸院中有老井。老井叫什么来着,我已不记得。从我有记忆起,院里的十余户人家都共用这一口井。老井在老屋二进天井下,井深四五米,水深两三米。井壁是石头一块块圈垒起来的,井沿呈圆形,高约五六十厘米,井口直径大约六七十厘米。
老井不大,作用不小,逢上干旱季节,梅城东西两湖、城外大江水浅至限,老井也不枯,永远的冬暖夏凉、沁人心脾。在我的感知中,皆是老井对井边人家的滋养,这两尺见方的地盘,就是字民路12号的生命源泉。
清晨,老井最为热闹。梁上广播一响,里里外外的七叔八婶,便会拿着自家的桶,聚集过来,开早会似的,边排队边拉家常,前边挨到的人,揣着井绳,开始甩桶打水。弯腰,手臂一抖,麻绳轻轻一甩,水桶便顺势躺倒水中。提桶,将公桶的井水倒入自家的桶内,又放绳入井接着打,直至蓄满,公桶就会传递给下一位。
老井旁,时常可见水花飞溅,每当这时,天井檐下的燕子,就会扑腾地飞向云霄外。夏天的老井旁,常有光着膀子的男人们,提桶井水,来个爽快的冲凉;有勤快的女人们,边洗洗刷刷,边闲话家常;偶尔,也会在午后看见邻家姐姐端着脸盆和洗头膏,在井台边梳洗着乌黑长发,时不时从井水的倒影里,照拂自己美丽的容颜。
老井的美,在于这烟火之气。因为水,井边人家变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天井下的青石板,被岁月打磨得光滑透亮,老井圈也被绳索勒磨出道道槽痕。待到万物复苏的春天,井台的青石板、井壁的石块上,都长出了斑驳的苔藓,青翠欲滴,每一株青苔上的小水珠,都是晶莹剔透的,每一滴水珠,都在验证井水的清幽和澄澈。
有井的地方就有生活,可生活是五味杂陈的,就像我对老井的又敬又畏。
小时候第一次听阿春讲聊斋故事,说某个村中的古井干了,不出水,村里两兄弟身上绑着绳子,下到井底去探究,看看什么原因导致没有水。兄弟两探了半天,挖出了金子,却还是没有挖出水,于是带着金子就上来了。出井后不一会儿,两兄弟就死了……阿春讲故事的能力很强,才刚刚开始,就讲得摄人心魄。其实,精彩部分在后头的讲述中,可不知为什么,长大后无论我怎样努力去回忆,始终记不得阿春的后半段故事讲了什么。
因了阿春的这一段故事,在日后的每一次早起,我必然是会跟着奶奶一起去老井打水。即便是奶奶时时嫌弃我这个小跟屁虫太黏人,我也坚持寸步不离。奶奶甩桶打水的姿势十分麻利、漂亮。我站在一旁目不转睛。奶奶笑着问我:“看会了没有?看会了,等你长大,帮奶奶打水。”我说:“好的。”
很多年以后,等我差不多明白过来聊斋是蒲松龄编造出来的故事,并不是真的。我才对奶奶说出自己对老井的畏惧,全部来自于阿春的故事。孩子的心,谁说不是星辰大海?那年月,我陷在阿春的故事里,用稚嫩的心解读出奶奶是我最爱的人,我得在井边看住她,不让她下去。奶奶笑得满眼是泪,一个劲地说我是傻孩子。
世间最好的默契,并非有人懂你说出的故事,而是有人懂你欲言又止的心事。如今九十六岁的奶奶,每天躺在病房里,靠着药物维持生命。早几年,我每次去探视,起身离去前,奶奶总将我的手捏得生紧生紧,一时之间都挣脱不了。看着奶奶的手,就像字民路12号的老井,沟壑纵横。心,忽地就疼了。
20世纪80年代中期,家家户户都装上自来水后,老井就逐渐地失去功能,慢慢地退出了历史舞台。最初是用一块木板盖上了井圈,上面压着几块砖头和一些杂物。成家后,我每次去字民路12号,总还是会去望一眼老井,伸出脑袋往井内探,探探那深井中的泉水是不是还是小时候的模样。直到今年,字民路12号改建成民宿,我是再也回不去了。
而奶奶今年的状态不是太好,我和以往一样,抚摸她的掌心,让她紧握的拳头放松,一边夸赞她是个傻姑娘。护士说,这病房那么多进进出出的病人,总还是会犯病的,再犯病,一抢救,回来了。不抢救,人也就没了。她说得特别淡然,就像说一件跟买菜做饭洗衣一样的寻常事。
可是,哪一个生命不是曾经蓬勃的?那些曾经岁月渐行渐远,奶奶之于我,就像字民路12号终将消弭的老井,无不具有一种源远流长的生命意味和精神象征。再路过老屋,想起奶奶,想起老井,想起博尔赫斯的一句话:我感到无限的崇敬,又感到无限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