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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03月31日
姐 姐
市民路12号(之六)
□ 江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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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纪90年代末,钢筋水泥建起的商品房,开始在梅城四处拔地而起,市民路12号中曾经的原住民,也陆陆续续地搬离老屋。
袁老伯和老姆正式离开市民路12号是2012年的夏天。那年的某个午后,姐姐发信息来说:过些日子,我要将父母接出老屋。有空多回老屋吧,晚了就没有你熟悉的面孔了。收到信息的瞬间,竟不知是该为老伯老姆住上新居而欢喜,还是为老屋的衰败而忧伤。可是心里清楚,再回老屋,已没有氤氲的茶水等候了。
老屋老了,老到对市民路12号一往情深的姐姐,再也不安心让父母做最后的留守者。在这个房市火热时代,市民路12号就像失去灵魂与声息,在社会进步中,日渐斑驳破败和被遗忘。
姐姐其实是不舍的,她的第二条信息紧随而来:不是太闲,就是年纪大了,才会对老屋生出眷恋,那里有太多的回忆。末了,又自嘲一番。这就是老屋里的姐姐,念旧并执着。在我搬出市民路12号之后的许多年,依然无法割舍对老屋的深情与牵挂,与善良朴实、饱含幽思的姐姐不无关系。想起姐姐,总似有清风拂面。
我不记得当年怎样走进老屋,怎样认识姐姐。只是在日后姐姐不断的叙述中,知道自己第一次进老屋的情景:烫着卷发,肤白脸圆,胖嘟嘟,怯生生地躲在奶奶身后,像极了害羞版的秀兰·邓波儿。这是姐姐在人前不厌其烦的形容。那年,我六岁。我是在过了少不更事的年月后,才逐渐明白姐姐的这种喜欢,其实是夹着某种心疼与呵护,那种感觉就像母亲在人前夸耀自己的孩子一样。姐姐年长我四岁,在我稍稍懂事之后,姐姐对我每一次陪伴和叮嘱,我都会恍惚到仿若母亲在身旁。
当年的老屋,木结构,四面房屋皆相互联属。奶奶家住在二进楼道的第一家,与姐姐家隔着一道木板墙。每天天蒙蒙亮,姐姐就蹑手蹑脚经过奶奶家,然后走出楼道去上学。尽管如此,我仍会在睡梦中听见姐姐轻踩楼道的声音,于是顷刻间呼喊“姐姐”,姐姐这时才恢复自然的步势,笑音从门板外传来:多睡会,我去上学啦!有时,醒晚了,急急地对着木板墙喊“姐姐,姐姐”,已听不到回应,幼小的心灵怅然若失。然后,在临近中午或是傍晚时分,坐在老屋的石阶上盼着姐姐放学。姐姐回家,楼道上少不了来来往往的脚蹬声。我通常都会顺应姐姐的呼喊,乖巧地出现在她面前,看着姐姐摆弄一张纸片,一个布头,心里都会很满足与快乐。
十岁那年,父母离异。我正式转学到梅城,从此在老屋安定下来。那个物质与精神都匮乏的年代,除了奶奶,姐姐成了我第二个朝夕相伴的人。姐姐总是会想着法子让我快乐,会在老屋像模像样地架起煤油炉,摆起小铝锅,再从水桶里捞出两条年糕,煞有介事地为我张罗点心;有时家里实在没吃的,就索性泡个酱油汤,两人也能喝得稀里哗啦。类似这样的场景,举不胜举,冬天生起火盆烤地瓜,夏天带我去森工站手剥树皮,周末摆起桌凳教我识字让我背诗,饭后一起跳皮筋,甚至如厕也要凑在一起……每一段往事,在日后回忆起来,都是满满的温情。
姐姐是一个文弱纤瘦如林黛玉一样的姐姐,从孩提时就坚持以一种保护的姿势站在我的身后,不让我孤单,不让我怯弱,一站几十年,不离不弃。姐姐出嫁后,每每我回市民路12号,站在老屋的天井下,仰望那扇熟悉的姐姐家门时,就会想起姐姐的呼唤,姐姐的目光,想起她一边笑一边流着泪的神情。姐姐就是这样一个人,强势时,让人感受到她的力量无穷;柔软时,一颔首一举手,便可以顷刻流泪。如果说,父母离异是我童年里的阴影,姐姐就是我童年里的那一束光。姐姐用她的细腻与真情,陪我走过人生的四季,一路为我哭、为我笑、为我祈福。
我是在中年以后才明白,人的性情,是有气韵的,就像从市民路12号走出来的姐姐,无论居住在多么热闹的街市,处在多么繁杂的人群,亦或青春褪尽,身上永远都带有老屋的恬静与良善。她的情谊,深敛如老屋。
而我,怀着一份在俗世中无法安放的天真,一次次徜徉在老屋的怀抱中,徜徉在姐姐追随的目光里,在年轮的交错中,以一种和姐姐一样的执着与念旧,走向不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