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柯亭

 

在山东淄博时，怀着朝圣的心情到淄川区的蒲家庄，去“聊斋”拜谒蒲松龄。故居的陈列里，看到一套《聊斋志异评注》，标着“青柯亭初雕”，神思一下飞到了千里之外的浙江建德市梅城镇。

青柯亭，在梅城。

“写鬼写妖高人一等，刺贪刺虐入骨三分。”柳泉居士，聊斋先生，蒲松龄，写狐鬼见世情，以如今被视为文言短篇小说集的《聊斋志异》，在后世，及于当世，成为有世界声誉的短篇小说大家。但他一生其实游迹不显，大部分时间都蜗居于鲁北平原的这个村庄中。用故居中的介绍说，就是一生除到江苏宝应县作幕“南游一年”外，“其他去的地方不多”，不过有游崂山、泰山之行而已。

但《聊斋志异》在蒲松龄生前只以手稿和抄本的形式，在他的亲朋好友中流传，虽得到了一部分人的赏识，毕竟受限。《聊斋志异》篇数如今所知约在五百篇、数十万言，手抄不易，唯有刻本才有更广传播的便利。但聊斋先生1715年去世，五十年后，也就是1766年，才出现第一个刻本。而这第一个刻本，在传播《聊斋志异》，使一本巨著不至于埋没烟尘的过程中发挥了不可或缺的作用，它就是青柯亭刻本。

青柯亭，清代浙江严州府衙中一座石亭。严州，管辖范围大略相当于现在包括建德在内的浙西几县市。府衙驻地，在新安江边的建德梅城。

柳泉居士逝去几十年后，千里之外，似乎时间和空间都说不上有什么关系。但恰恰就是此时此地。说起来，这是当年蒲松龄的幸，于今则可以说是梅城的幸。1746年，此时，蒲松龄已去世三十多年，山东莱阳人赵起杲得到朋友手抄《聊斋志异》两册。友人“深以卷帙繁多,不能全抄为憾”。赵起杲则“读而喜之”，“每藏之行笥中，欲访其全，数年不可得”。又二十年，赵起杲任严州知府，终于在友人的襄助下，决心刻印《聊斋志异》，耗费心血编校，典当积蓄刻印。“世异康乾，乡同邹鲁；书传四海，版刻严陵。”书将全成之际，五十二岁的赵起杲遽然逝去。刻书花光了积蓄，家属无力扶赵起杲灵柩回乡，卒葬于严州州城外新安江畔。

而因了赵起杲的呕心沥血，《聊斋志异》从此与严州、梅城、青柯亭联系起来。书因青柯亭之功得以广传，而书越是有名，也让青柯亭越有文化上的光华。

《聊斋志异》在梅城成版，或还与此地的刻书传统有关。两宋时，浙江是全国刻书中心之一。至宋室南渡后，严州作为“畿辅之地”，又有丰富的造纸原料，遂成浙江刻书的重要地区。刻本中即有“严州本”之说。

严州本中，著名的有纪事本末体的开创者袁枢的《通鉴纪事本末》，有陆游的《新刊剑南诗稿》《剑南续稿》《老学庵笔记》，有编修于唐代的大型类书《艺文类聚》等。其中《新刊剑南诗稿》是陆游诗作结集最早的刻印传本，由陆游本人知守严州时亲手删定。顺便说一句，正是在知守严州之前，于临安客栈听候召见时，年已六十二岁的陆游写下了《临安春雨初霁》：“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素衣莫起风尘叹，犹及清明可到家。”

梅城，位于新安江、兰江、富春江交汇处。这个“城”，由州、府、路、专署所在地，交通要地、文化繁荣之所，最终变成浙西山边江畔的一个小镇，既有行政区划的变迁，也与江的命运有关。

新安江、富春江都是钱塘江干流的一段。梅城以下称富春江，以上则称新安江。从梅城沿江溯流而上七八十里，就是著名的新安江水电站所在。如今的建德市政府驻地所在白沙镇，正是在新安江水电站建设过程中兴起的居住区。

六十多年前，上万人的建设队伍因这个水电站而汇聚到深山僻岭江水旁。来自全国各地的工程师、技术员、浇筑工人为了这“新中国第一座自行设计、自制设备、自行施工建设的大型水电站”，远道来到浙西山岭峡谷间。他们中的许多人后来也因这个工程而定居在这里。至今，建德的许多村子，都有着当年来自天南海北的口音遗留。或许，新安江水电站之所以全国知名，其的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有这些来自天南海北的建设者。

新安江水电站，是我国第一个“五年计划”的一部分，是后来众多大型水电工程的先声。站在高一百多米的大坝上，一边，是一江碧水东流去。只是，这江碧水已比当年温柔许多，也不再有当年舟楫连绵的通航能力。梅城之落，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在于此。大坝的另一边，则是被大坝挽住脚步的一湖碧水。若有人此刻能拔高视角，从空中俯视，可以看到这湖碧水浩渺，无数山头被水淹没，露出山间成为千座翠绿的岛屿。倘能潜入水下，则能看到六十多年前蓄水时沉睡的古城、道路与建筑……人们给了这湖碧水一个直观的名字：千岛湖。

按我们通常的叫法，这个湖大概会被叫作新安江水库。常见的日子里，百米之下的水，通过大坝底部的通道流出，带着这个水库底部的温度，使它的下游常年保持着“十七度”。江水与外界的温差到达一定程度时，江面就幻起茫茫白雾。

新安江缓缓流过建德市区。站在市区的高楼上看去，一江清水一江雾。沿着江水，沿着时间，流去一方，是梅城，一个古镇的过去与今天。沿着江水，沿着时间，舟行向另一方，是新安江水电站，一个当代中国工业建设足迹的过去与今天。

 

新安江水电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