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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05月22日

青杉白木(罗村梦忆之九)

□ 罗嘉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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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山靠山,吃山养山,养护山林,是罗村人世代相传的事。我听祖父讲:村人养山栽树,终其一生,寿高的可以达到二轮半。这里是指二十到二十五年为一轮出林的杉木。

杉木,是罗村一带主产木材。村人食粮是六谷,这六谷与杉树就结成相生相克、相辅相成的生长关系。

宜林山上的杉树砍伐之后,这块山地就用来种植六谷,一年之后,视土质肥力好差,好的可以再种一至两年六谷,地力差的,次年即种油桐。六谷和油桐间作,培育六谷,抚育油桐。第三年,油桐进入盛产期,村人叫做“当龄桐”,就要扦插杉苗,三种作物同时培育,此后,油桐树老抛荒,杉苗已能独自吸收天地之精华,在荒草丛中成长,进入下一个生产循环。

山林粮食递进种植,花同样劳力,培育三种作物,几年都有不同的收益,这是老祖宗摸索出来的科学的生产方式,所以村人能够做到靠山、吃山、养山,生生不息。

杉树从幼苗,到成为可以卖钱的商品,有一个较长的繁复的生产过程。

一座山头,或者几个山头、山湾一连片的杉树,都可以出售了,这时会有收购木头的商人进村来“判山”。“判山”是一种技术性很强的操作,买卖双方会同请或各请人“判山”,有经验的村民会亲自参加。他们从山脚爬到山头,从山湾爬到山脊,林密林稀,树粗树细,都看在眼里,揽在心中,有时会重复攀登踏勘,以求得出一个较为准确的“码子”。几次商谈,各述依据,买卖双方都同意判出的“码子”,成交付钱,这以后就是收购者的事:雇人伐木,把树变成钱。

伐木,我们叫“做树”,均在冬季进行。路远的地方,会在野山沟里搭一个很大的芒秆棚,为二三十个“做树”人的食宿之所,且就近上山,能大幅度地提高劳动效率。

做树分前后二期。前期砍伐,这较为简易,带上柴刀与阔板斧头就可以了,但有一个要点,即砍倒的杉树,全部要树梢往上翻,不能东倒西歪,更不可以树梢倒向下山,若那样,后期的生活是没法做的。

山上杉树全部砍伐后,要“抽胚”,即让日晒风吹。杉树叶,我们叫做“杉毛刺”,由翠绿转焦黄,说明树身里的水分已风干了一半以上,这才开始“做树”。先将砍伐倒地的杉木,削除枒子和树杪,汇集溜放到某一点,做好作马,然后用刮刀(一种特制的长约一尺八寸,形若弯眉,两端各有一个把手,披刮杉树皮的利刃)刮去松黄色的外皮。合乎尺码的杉木,外皮要全部披刮干净,俗称“白条子”。够不上码子的,在树身三面刮上一刀,披去树皮,叫做“三花头”。

一块山上的树做好了,远远望去,山上凌空架着一棚一棚的“白木”,点缀在苍黄山色之间,真是一道别样的风景。白木杉条风干之后就是围量,“判山”人的目光准与不准,做生意的客商能赚多少,山主卖得亏不亏,都在一量之间。不过话说回来,知道结果,也只是一乐或一声叹息而已,再者是在火炉边上添些许闲话。

围量,用的是一种竹制的精巧小卷尺,记数与报码也有一定之规。记数是用拉丁字母,报码口语有的会念成别音,如“寸”会念成“沉”,“半”会说成“贝”,若“一尺一寸半”,围量的人会报成“一尺一沉贝”,当然,记码的人立即要回应“一尺一沉贝”,并迅速记下来,围量的人有时会凭经验,不用手量,只目光一扫,就会随口报数码出来,记码若不灵敏,反应不快,重问一声,就会挨骂:因为你打断他的思路了。

围量结束,木客要雇人背树下山。背一百斤杉木给多少力钱,定得划算,村里劳力会川流不息地上山背树,赚些零用钱。我在十五六岁时,有天傍晚农事之余,也去到板坞源里背了一趟,连搭拄也搁上去过秤,一百多斤树,当时拿了力钱,跑到周家店里买了一斤多桂圆,一家三口,好好地吃了一顿哩。

树的堆场设在水边,也就是“排场”,称树的秤是用一丈多长的细杉木制成的大秤,还有“抛秤”的惯例,即:实背一百斤杉木,因山路难走,须多花力气和时间,于是过秤的人,会另加数十斤虚数,虚数和实背数一样付力钱,以促使山上的杉木早日背下山来。

杉木背到溪边的“排场”之后,以长短粗细分类堆放,叫做“择仓”,然后请“啄疤”的人,在杉树根部啄一个二寸孔穴,供“串排”用。啄疤的人有一把“啄疤斧”,是专用的工具。这种斧头的头甚厚重,斧身尺余,狭长,渐下伸而瘦细,至斧口仅寸余,极锋利。由于上重下细,举斧直下切时,更利于啄切坚硬的树根。啄疤人在溪边啄疤,其声“咚咚”,如山中的啄木鸟一般。啄下来的树头碎屑,是很好的燃料,我们少小时常常背着横篓,到疤场拾取,以作柴薪。杉木啄疤这道工序完成之后,接着就是“串排”,“串排”的人也是村里懂行农民。他们带着杉树藤、串柴、毛竹节等材料,把已经啄好疤孔的杉木,按长短、粗细、弯直归类,串成木排,一节一节,叠在溪边,等候春水。

春风料峭,春雨绵绵,杨柳抽青,桃花初蕊,山溪水涨,正是放排的时候。会撑排的村民,自由组合,来排场里撑排,也就是放木筏。

他们头戴硬边小笠帽,身着蓑衣,腰里斜插一把半斤重的小斧头,肩上扛着排篙,着草鞋,裹绑腿,个个精神抖擞,放眼一望,就知道是一支久经风雨,敢搏山洪的放排队伍。说起搏山洪,我想起了孩提时听说的,至今记忆犹深的放排历险故事,那是嘉润的爷爷、村人叫他为根朝老头讲的亲身经历。

罗村有“近怕鬼,远怕水”的民谚,因为路远,人生地不熟,不识水的深浅情势,易出意想不到的事故。有次,他到分水县的罗山或是北江的溪源里放排,事前他虽探过水路,但易涨易退山溪水,水涨溪流变,他撑排头,在山溪狂流中,踏着浪花,越过巨岩,闯滩直下。忽见前方远处,浪激如山,轰鸣之声震得山回谷应。“不好!”他心一惊,急把排篙近排插下,使出浑身气力,木篙扭若弯弓,在二夹配合下,拨转排头,轰然一声,木排傍崖而直下。事后才知,那险处是一山崖洞穴,下是暗河,当时如逐水闯入其中,那真是一去永不回了。他说手中那支排篙功劳不小。

撑排人用的排篙,不是毛竹,也不是一般如黄枬、坚槭一类的硬木,是木禾。这是一种韧劲非常、有小毒、防虫蛀、长期水浸不会霉变,为撑排人所钟爱、珍惜的木种。有时撑排人的命即悬于其上呢!排篙梢头装有铁制的“老鹰嘴”,根部套一铁箍,中间牢牢地嵌入五寸长的铁舌。这是排工犀利武器,在急湍山洪中,撑牮勾连,得心应手。

春水中,木排放多放少,既依水流大小,也凭胆量和技术,七八节排一条,十五六节排一条不等。长排如龙,踏浪而过,从深山之谷,有顺利之时一天就放到胥口交货。不管夜浅夜深,他们忘却疲劳,扛着排篙,踏着夜色,一路高谈阔论,兴致盎然,返回胥源谷底,回到那炉火正浓的家里。

旧的一轮杉树已成商品,新的一轮开始成长。